多年来,李涛一直试图用富有修养的现代主义的形式语言还原自己对日常世界的瞬间视觉体验。尽管我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这种瞬间视觉的深度——不是印象主义的自然抒情的瞬间视觉,是比美国人霍珀那种凝结着深沉的心理体验的视觉印象更内在、更克制的一种视觉状态——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怀疑他这种固执的努力在当代艺术语境中的有效性。
与大多数运用形形色色的幻想方式自由地表述个人复杂的心理体验和社会观察的同辈艺术家不同,李涛的艺术是建立在对日常生活情境的视觉感悟上。他用相机随时记录下许多寻常得令人麻木的日常景象,然后费尽心力地找寻各种复杂的视觉材料(画布、木块、锌版、丙烯颜料等),运用多种复杂的工序(先在电脑中设计出基本图样,然后用丙烯颜料在画布上画出基本效果,然后用木头、锌版、细密的铁丝网等材料切割、拼贴出更复杂的视觉肌理,最后又用丙烯颜料反复涂擦。有些作品还会装上复杂的光控装置)去还原他对那些日常景象的微妙的心理体验。
李涛似乎一直游离于体现在70前后出生的艺术家身上的某种极为相似的心理趋向之外。表面上,70前后出生的艺术家是最缺乏共性的一拨人,他们往往分属不同的艺术阵营,有着各不相同的艺术趣味,运用各不相同的媒介和艺术观念,关注各不相同的问题,但内在地看,这是一拨最善于强烈、直接地表达自我激烈的内心体验的艺术家。李涛在却对任何强烈的情感表达都心怀芥蒂,他更欣赏约翰斯隐含在精美的视觉语言中的庄严气度。我从不怀疑李涛的艺术品位和敏锐的感受力,却常常担心他会陷入在当下已经显得有些过时的形式主义泥潭中。不过,种种疑虑并不妨碍我欣赏他的作品,事实上,我时常惊叹于李涛笔下寻常的寻常景象中渗透出的深沉、恬淡的心理氛围,时常惊叹于他在寻常的社会景观中敏锐地揭示时代命相的能力,也时常惊叹他运用种种复杂的语言材料还原那糅合着敏锐、深沉的心理体验的视觉印象的过人能力。
《早晨》是李涛较早成熟地运用那种复杂、综合的视觉语言创作的作品。这件作于2007年的作品是由一个异形的外框——他用木框模拟出在仰视中变形的窗户——和一块木头雕刻的窗帘组合而成。斜拉着悬挂在一根钢管上的窗帘几乎遮满整个窗户,只露出左上方一带很小的角落;窗框和窗帘上都用塞尚的笔法塑造出微妙的光色变化;作品的背面装有灯管,打开开关,亮光会从窗框与窗帘间的缝隙中透过来,极为生动地营造出清晨偶然一瞥的单纯而又清新的视觉印象,可以感受到一种敏感、质朴而又私密的日常心理体验。《早晨》充分体现了李涛驾驭各种视觉材料的能力,显示出他在对日常经验敏感微妙的掌控能力,但这种过于悠闲地飘然于当代社会情境之外的个人体验却常常会让人怀疑作品的“当代性”。
李涛2008年创作的一组以《记忆》为题的作品具有更强烈的形式主义特征。他为作品设定了一个相对明显的社会主题——关注普通人,尤其是毕业前后处于重压下的大学生的生存命相——同样是复杂的视觉材料的组合,同样取材寻常的日常情境,不同的是,这些表现学生们试讲、答辩和面试的场景没有像《早晨》那样尽力还原客观的视觉状态,而是用现代主义的几何风格对人物和场景都进行了一番形式主义改编:过于激烈的透视关系,拗折交错的形体,人物拙直生硬的轮廓,粗粝的刻痕,厚实、富于韵致却又显得异常纠结的视觉肌理等等……显然,李涛试图还原的不是外在的视觉真实,而是他在这些平凡的日常视像中体悟到的一种生存命相。在这里,那些形式主义的手法最终都被导向了对一种社会存在的表述。
然而,最终让我打消对李涛艺术方式的疑虑的却是他最近的一批风景作品。那其实还是一批并未最后完成的作品,描绘的也是那些偶然间触动他的日常景物,但在更简易,更几何化的视觉结构中,风景在扭曲——就像那些有强烈的几何抽象兴趣的画家利用交错、扭曲的形象结构表现一种肤浅的抒情氛围的扭曲风景——这批风景作品的过人之处在于对那种透露着一个时代独特的暴发户式的拙劣与荒诞的日常景观的选择,在于木板、缎面、光滑的有机玻璃、尖利锈蚀的铁板、以及形形色色轻盈的、富于韵致的色彩的奇妙组合,在于隐现在简约的几何结构中的难以言说的激烈情绪,更在于所有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时所体现出的社会悲情。
在这批作品中,最令人震撼的是一件风景装置作品——这是一件由巨大的锈蚀钢板、工业化的塑料块、木块等不同材料构成的立体风景。灰色的几何化的钢丝网悬浮着,构成一种具有强烈解构特征的异质天空——它以强烈的扩张感充斥在一个巨大的、八面玲珑的展厅中。在这里,平凡的现实视像被各种异质的工业材料转化为一种亦真亦幻的异质景观,在它形式主义的面具下,不动声色而又激情满怀地呈现出我们置身其中的、我们无法选择、也无法逃避的一种时代命相。无论李涛此前对形式主义的沉迷是否出于对敏感、宏大的社会体验的视觉追寻,是否出于揭示复杂、纠结、荒诞的时代命相的深沉愿望,也无论这些作品最终是否能完美地实现预想的效果,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寻找到了一种激活隐藏在平凡得让人麻木的日常情境背后真实的时代命相的独特的表述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