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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金山鸿》前言
作者:阮义忠    来源:品博艺术网    日期:2010-12-29

三十年来,我跟郑森池见面的次数可以数得出来,如果把展览开幕及饭桌上的客套扣掉,严格来说,就只剩下三回。

第一次是我刚新婚不久,也就是一九七七年。那时我住在台北东区的一个廉价小区(现在可是台北最贵的地段之一了)。家在老公寓的二楼,楼下是一个快炒小吃馆,每天都是被浓浓的烧烤、冲鼻的葱、蒜、辣椒味儿燻着过日子。那儿曾是台湾最大的出版社「远景」的创业场所;在此之前,出版社不是公营就是半公营,三个小伙子把少少的钱聚在一起,成就了一番风云。第一本书出的是本土小说家的作品,第二本是海外学人的,之后便出了金庸全集,大发利市。房子的主人是三位合伙人之一,把办公室搬到闹区之后,便将屋子租给為新房伤脑筋的我们。洞房花烛夜就是在炒菜锅吭吭鏘鏘的噪音中度过的。

那时的台湾正处于一个转折点上,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做了一件事,可能就成了文化气候。我就是在这种时空下,把自己的第一个摄影阶段铺下结实的根基。当时我离开了《汉声》杂志,到一个拥有自己专栏的刊物,自己掌控摄影、写文章及美编,把我每个月在台湾旅行的经验跟读者分享。

那时,台湾有个松散的摄影组织叫做(V-10视觉艺术群),里面的成员我差不多都熟,其中一位完全不认识的就是郑森池。当我对他的作品有印象时,他已是纽约普拉特(Pratt) 设计学院的留学生了。在这么多的摄影家中,大多数人都追求形式上的独特性,以至於风格看起来虽强,内容却嫌单薄,也就是说,缺乏一种生命的厚度与温度。郑森池却让我意外,他可能是风格最不明显的一位,可是却看得出,他想要串联每张照片之间的关系,透过相机找出镜头前、后,人与人之间的某种情感关联。

摄影的类别虽然多样,可是,以我的区分法,就大约只有两种:一种是想要从看到的对象撷取东西;另一种则是努力想要把情感付出去。前者以影像为手段,受强烈的自我意识、美学趣味驱使,将看到的东西视為材料,套进预先想好的框框里;后者则是将所有的专业训练用来礼赞对象,试图将所发现的好,以最有力的方式呈现出来。郑森池属于后者。

有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说要回台北短暂省亲,不知我有没有空跟他会面。小我三岁、个子不大、胖嘟嘟的他,爬个二楼就气喘吁吁地上到我家来。我已忘了是老婆烧饭,还是从楼下叫了烤肉串、秋刀鱼、啤酒;总之,那是个夜晚,在温暖的灯光下,郑森池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照片,仔细的程度令人惊讶,彷彿要在影像中寻找线条、旋律,寻找银盐相纸的粗细颗粒,将之与台湾农村生活作息的场景理清关系。我那时深觉,毕竟是学院派,自有他的严谨;大部分人只是注重美感,他却要找出道理。

当然,他说了很多赞美的话,说这次回来的目的就是要了解我。这句话挺受用的,因為当时我在摄影圈还没名气,也甚至还没开过展览。人在那个时候得到的肯定,比后来锦上添花的吹捧,自然是要受用得多。

接下来,我们聊到自己喜欢的一些摄影大师。谈到布列松,他说他把布氏的作品构图、人物动向都在纸上笔笔勾画过,藉以感受决定性瞬间的精髓。这样的自我训练,实比学校的课业更為严格。最后,他从包包里拿出在美国刚出版的《DARKROOM》,说这是摄影学生们人手一册的教科书。

当年,几乎所有在台湾学摄影的人,放大技巧都是道听途说的,我还是被认為是比较上路的一位。因為我觉得,既然技巧那么不容易掌握,干脆就把所有的冲洗药水说明书看个一清二楚,按部就班地来,绝对不随性所致,结果还真的上了轨道。

可是,这两本书更清楚,把二十几位世界摄影名家所喜爱的放大机、偏好的镜头,坚持的放大光源以及惯用的药水配方、温度、比例详详细细地列了表格,让读者一目了然。不但如此,书中还有每位摄影家十分坦白的创作心得访谈,将技术条件与作品风格做了最清晰的连结。我看了惊呼,当场请他将那两本书让售给我。这两本书正是我的暗房技术突飞猛进的原因;在创立出版社后,我也将这两本书翻译出版成《世界摄影名家暗房技巧》上、下两集。直到现在,我去大陆时,都会有摄影工作者拿着这两册书的影印本来找我签名,可见这两本书的影响层面有多广。

任何文化事业的形成,不会没来由的就开花结果,一定要有种子,而任何人都不能把种子牢牢的握在自己手中;握久了,种子也就死了。必须选适当的季节播种,如此,阳光、雨水就会充分,种子也才会发芽。我和郑森池的会面虽是无心插柳,却也起了一定的播种作用。

第二次见面,大约是十年后,我不但创立了出版社,还办了一本颇有国际影响力的摄影杂志。这回,郑森池是在我们共同的好友陈传兴的陪伴下来到我的办公室。记得那一次他的话很少,因為他已是一个忙碌的商业摄影公司的负责人,整天应接不暇的客户,都是想透过摄影去包装各式各样的商品。事业的成功并没让他更开心,反而显得闷闷不乐,彷彿身上被套了一个沈重的枷锁。

陈传兴在旁一直鼓励他好好整理作品,我也期待他早早行动,让《摄影家》杂志来好好介绍,只可惜分手后一直没听到动静。那时,我还真的是為他捏了一把汗,猜想着他也许遇到了瓶颈,或是对摄影失望了。他离开台湾太久,以至于本地的摄影圈根本不知道有这一号人物,而以一个旅外华人的身分,想要在别人的土地上打开一个小小的天地,是很不容易的。谋生容易,出头难;在故乡与他乡,郑森池的摄影生命似乎都是没有根的浮萍。

二○○三年,沈寂了许久的V-10举办了一个创立三十周年的展庆,地点不错,在台北市立美术馆。很多人去捧场,也有人写文章将此团体定位為《情感解放与摄影艺术实验的先行者》。说实在,我根本忘了那次郑森池有没有回来,因為人一多,我就溜得快。但是,在所有展出的作品中,依旧是郑森池的让我印象最深。他在美国各地的节庆中,用廉价塑胶相机拍下嘉年华会、游行等如真似幻的失真影像。塑胶镜片粗劣的解像以及逆光晕开的效果,在非常考究的暗房放大技术下,将所有缺点都导向一种特殊的美感。那时,我便明白了,他在艺术这条路上不但一直有所坚持,而且愈走愈踏实。遗憾的是,那时我已准备将杂志结束,心想,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為他的作品尽一点力了。
二○○九年夏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说他被邀请至台北艺术大学的关渡美术馆担任驻馆艺术家,并将举行展览,希望我去看看。这个展览完全是一个临时决定,以致于场地相当不理想。在接到他的电话后,我郑重其事地去出席,到了现场却发现,那是个几乎不为人知的开幕酒会。郑森池也没懊恼,只是苦笑着在办公桌上把一盒厚厚的八十张有关《觅金山鸿》这个主题的精选作品一一摊开在我的面前。

有关这个展览的文字介绍是这样的:“一八四八年(清道光二十八年)美国加州发现黄金,淘金的热潮旋即席捲各地,消息传至饱受天灾加上兵荒马乱的中国南方,广东子弟乃纷纷远渡太平洋来到他们称之為「金山」的地方闯天下,因此引来当地人的排斥,而被重课以独有的外国人淘金税。随着华工不堪苛税,开始不再局限于矿区淘金,而行遍到各地从事劳力的工作. 一八六四年林肯总统签署法案,横贯美国大陆的铁路开始修建,如果没有大量华工,铁路西段 中太平洋铁路(CPRR)不可能存在,起先大家怀疑羸弱矮小的华工,能否胜任如此巨大工程创始CPRR公司四巨头之一的夸克(Charles Crocker)独排众议说:华人不是盖了万里长城的吗?

迄今铁路完工一百四十年,郑森池自二千零五年起,结合摄影与历史,寻觅这些先民在金山所遗鸿爪。三年间,他去了九趟,完成全长六百九十英哩的行程,探寻一八四九年到一八八二华工在金山,即美国加州,上山下海淘金开矿,甚至参与工程艰巨史无前例的中太平洋铁路构筑所留下具民族特色例如庙、工寮、中药舖、杂货店甚至乱葬岗、赌场、妓院等遗迹的摄影创作。”

在现今的台湾,真是摄影文化最低荡的时候了。地方这么小,能拍的东西这么少,尤其是选举太多,政党冲突的荒谬戏码几乎席捲了社会的所有注意力。除非是大财团策划的大展览,或是具政治色彩、富热门话题的展览才会被讨论一下。规规矩矩从事创作的人愈来愈少获得掌声;这么好的展览,在台湾几乎无人知晓。当下我便决定,有机会一定要为郑森池的辛勤成果尽些传播之力。这是华人祖先的辛酸血泪史啊,对于参观过厦门华侨博物馆的我来说,感受尤其深刻!

二○○九年八、九月间,我有幸被广东美术馆策划了一个回顾展,在开幕期间逗留了几天从事讲座。临走前,我告诉来送行的馆方人员,郑森池的这个展览值得好好做一做。所有的华人、尤其是广东人,均应缅怀华工为祖国、为美国新大陆所做出的伟大贡献。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竟然促成了这个展览在广东美术馆举行。

我抱着欣慰的心情写下这篇文章,但愿这个展览能产生一些好的影响。身為文化工作者的我们,或多或少都该把传统价值擦亮,把当代的美好聚焦。

阮义忠(Juan I-Jong )

关键字:阮义忠,郑森池,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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