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1993年第一次到北京,我就决定会再回来。而一年年、一次次的往返,则让我对这个城市更加眷恋。其中首要的原因,就是北京人。一个城市的灵魂,正是其居民,是他们令这个城市或可爱或可憎,或令人无动于衷。
每次我新发现一个地方、一个建筑,不管著名如故宫和颐和园、不起眼如一座荒山小庙,还是热闹如日坛公园;每次我去到美术学院、美术馆,或去那所我亲眼见证其崛起过程的大剧院看演出,我所见到的是人,我所触及的是其间的文化、传统与才智;我所破解的是感觉,所遇到的是一些阴影与幽灵,他们仍在人群中活生生地游荡着,在由他们自己筑起的墙壁或完成的作品间;并默默无言地,向我诉说。
不管他们是大师、工人、建筑师、画家、导演、剧作家,或是歌剧演员、舞者、教师、僧侣、诗人、书法家、笔译者、口译者、商人、门卫、收银员、导游、厨子、饭店或酒吧的服务生……不管他们是出生于此,抑或来自于甘肃的风沙、内蒙古的大草原或黑龙江的冰天雪地间——总而言之,从自己遥远的外省来此打工,他们都是北京的灵魂。
我每次见到他们都满心喜悦,他们的魅力超越了时间。这种魅力伴随着首都的每一次变化、其界限的每一次迁移。
我并不拍摄中国,不管外省或北京。我所拍摄的,是默默行进中的中国人:他们的等待、思考、行动,或他们的斗争、痛苦、喜悦与希望。他们的缺陷、优点都在图像上呼之欲出,并且被放大、被夸张,出于改变的急迫、改变的数量、改变的数字、改变的巨大、改变的庞然,出于改变的欲望、心愿和速度。
人们不厌其烦地说着:北京是个大工地!其实重要的是,这种永不停息的“拆—建”游戏赋予北京以给养、以跳动的脉搏。
北京令我忆起了我自己的童年,那时正值二战结束,法国和欧洲也是个大工地。而人们将这一充满了希望的时期命名为:重建。
在我手头的一小段片子中,有我父亲担任建筑师的第一项大工程,那时我的父母是如此地年轻且相亲相爱,而我还只是个婴儿。
我也仍记得父亲教我筑墙的片段。终此一生,这回忆都将伴随着我:我和父亲在河边肩并肩,父亲用水搅拌砂粒和石灰,然后把这种灰浆放进我的小手里,告诉我怎样选择石料的形状,我们四手交缠地放置着石头,我母亲就在一旁注视着我们。
因此每当我看到一所房屋被拆除时,就会很难过。我会看到那些曾将其盖起的手,会猜想那些无能为力看着自己的墙壁被推平的人们是如何地黯然神伤。但紧接着,就会有另一幅画面:另一些手所新建的墙,另一些人所新装的屋顶、瓦片和窗户……我的心灵深处,就会重新涌起童年的快乐,当还是个孩子的我看到起重机的旋臂在空中除旧布新、或脚手架的生气勃勃时……可兴奋又会变成忧郁!出于必然、出于政治或美学的选择,一座建筑被拆除,另一座不知良莠者取而代之;而就在这个年代,这建设的年代,生命热烈,憧憬美妙。建设的憧憬,战胜了所有。
我的摄影作品并非为了保留过去,而是为了捕捉世事无常的诗篇,凝固时光交错的痕迹。另一方面,我也并不打算做现实的报道,不仅仅是……我想表现的是时间的并列……以及情感的永恒。
中国的活力由其青年、艺术家、诗人、企业家所构成,具有感染力,令我如痴如醉,这活力席卷了我、带领着我。就像是个加入新蒙巴纳斯街区“蜂巢”*的学徒,我陷入了开展于集体、团队、帮派、画家村中的一场运动、一股潮流、一种竞争……
在北京,我会孤独,但永不孤单。
文:白尚仁
译:伍倩
*蜂巢:由雕塑家布歇在1900年所创建的艺术区,曾有数代著名的艺术家、画家、雕刻家、演员、作家等在其间居住,如阿波利奈尔、桑德拉尔、夏加尔、莱热、雅各布、德罗内、莫迪利亚尼、里维拉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