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次展览里,我们看到的作品来自用不同方式探索绘画的艺术家。对于一个以绘画为主题,却又汇集了不同创作方法的展览来说,“气质”也许是最适合深入讨论的题目。
在谈论生活,或者谈论艺术时,我们都会用到“气质”这个词。它似乎是个不准确的东西,却又如此准确地描述了自身的飘渺和力量;如同眼神的碰撞,可以超越时间的阻隔,在刹那间展露内心。测谎专家试图透过“微表情”,“身体语言”等可以测量的元素,来量化说谎者的“气质”,但再多的数据,也无法取代对气质的体验本身。绘画的气质也是如此,不管我们如何分析线条或色彩,也无法为一幅画的气质设定标准。一幅画不仅仅是一幅画,它是画家内心世界的产物;然而一幅画又仅仅是一幅画,有关它的一切都在画面上。气质就在表面,因此是最肤浅的;它又直通内心,因此也是最深邃的。
绘画需要归纳观看的体验,并借助材料,将观看的对象压缩在画面上。这一归纳的过程已经决定,无论抽象绘画,还是具象绘画,都需要将真实的视觉抽象为平面。抽象的过程不仅依赖观看,也依赖直觉的感知。因此,绘画是以直觉为基础的视觉。这种直觉可能来自理性的积累,也可能是天才的。无论哪一种,它都凝结在可见的画面本身。由此,画面的气质也随之凝结在那里,因为气质是无法通过理性来预设的,它只能随着画家直觉的显现而被传达,或者被感知。
如果说,直觉是由画家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包括理性和感性——积累而成的;我们就可以说,作品是这个世界在画家心中的映像。画面永远在讲述一个故事,那就是这个世界是如何投射在画家的内心,并形成画面的。于是,就像通过阳光在沙丘上的投影,来想象沙丘的形状一样;我们也可以通过世界在画家心中的投影,想象画家的内心。实际上,视觉本身就是人类对这个世界的想象,因为我们看到的只是世界的图像而已(在欧洲哲学,佛教经典,或者量子力学的讨论中,我们都可以得出相同的结论)。所以,通过可见的画面,想象艺术家的内心世界,几乎就是我们的视觉本能。这样看来,画面的气质,和艺术家的气质,实际上是一体的。
上述关于“气质”的讨论,更多是在观看方面得出了结论,却很难在创作方法上给予建议。因为气质来自画家的内心,只会因为内心的成长而发生变化,它无法被预设,也无法被掩饰。这样看来,也许“气质”对创作方法的唯一提示,就是诚实。诚实能让由内而外的力量获得生长的空间,并最终凝聚在画面上——除非作者是一位天才的谎言家。说到这里,我们恍然间发现,今天的“谎言家”太多了,可是不够“天才”,撒谎的秘密还是被画面泄露了。所以真诚的绘画才弥足珍贵。
这次参加展览的作品,也许并不具备“最好的气质”,却都因为诚实而敢于袒露自身。从前文的讨论可以看出,气质生发的起点是对描绘对象的选择,那么我们就以此为出发点,简单讨论参展的作品。首先,毛焰,高波,罗凡,方凯,张瑛,孙超和胡洁等艺术家,都将人物作为主要对象。毛焰的视线在不断远离画面中的托马斯,他并不想表现对托马斯的感受,而是抽空了一切关于托马斯的故事,只留下自己的视线,以及视线和对象之间的这段距离。高波的肖像大多来自对维拉斯奎茨作品的引用,他并不关心这位大师的描绘方式,而是将他笔下的人物作为贵族图像的典范,并给他们换上比诺曹式的鼻子。罗凡似乎把人物的背景也当成人的一部分;虽然每个人物都似乎有些故事,但在视觉上,那些人物同样依赖自身与背景的关系,他们弥漫在背景里,再被更多的迷雾覆盖。而方凯也许已经发现,要探索纯粹的肖像画,就必须让自己沉静下来,观察自己的对象。在现阶段,他的每一张肖像都更像是自画像,他首先在观察自己。张瑛则很愿意袒露自己的笔触,她的画面因此愿意交流自己的情感,这让我们能清晰地看见她。她的每一笔都在描绘,我们甚至能感受到她为人物点睛时,那谨慎而乐在其中的姿态。孙超和胡洁画了一组装修工人的作品,这一人物显然来自他们的生活,并对他们有所触动。观察者的真实情感通过矜持的视角表现了出来。
管策的风景结合了摄影和绘画,但他并不是沉溺于材料的游戏,而是通过材料的特性制造视觉的传递;于是,冰冷的记忆和材料间冰冷的触感融为一体。周一清与之相反,他用最简单的元素处理最简单的风景,这和肖像画一样,是绘画的母题之一,也同样是一件“苦差事”,很显然,他也愿意在简单的元素里“享乐”。罗荃木的工厂场景讲述了一个时代的故事,那些艰涩刻画唤起了我们对一个虚假的工业诺言的记忆。包忠的参展作品也和时代有关,是他基于社会现实的想象。物体都位于内心的虚拟空间,它们自己也在讲述另一个故事,那就是作者产生这些想象的原因。而窦荣军选择远离时代,描绘古墓里的静物,他试图突破那些图像本身所营造的氛围,挖掘物件本身所拥有的记忆。同样,荣岩的作品一组有关大海,一组有关记忆,也许只有绘画方法本身能够说服这些不同的故事,让他们组成一段探索艺术的旅程。
当我们谈论“诚实”这个词,并不仅仅指向艺术家的内心,更指向他们的创作选择。从参展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这些艺术家虽然处在各自不同的状态里,却都在用绘画本身的逻辑,解决创作中的问题。这原本是绘画的必经之路,在今天也已经难能可贵。展览的英文翻译为“dignity”,有高贵或端庄的意思,正好可以作为“气质”的注脚。并不是每幅画的气质都是高贵的,但高贵的气质一定源于对艺术的不懈追求。古往今来的所有画家都在追求同样的东西,所以,只有观众会死去,绘画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