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与大事件

十年以来，在成百上千人前仆后继般的共同努力下，798终于完成了它的转型。它挣脱了那段举步维艰、矛盾重重的困局，它的经济角色已由一个沉重的包袱化为了一只沉甸甸塞满承诺和租约的箱子；其外在的“形”由一处沉重、破败、荒凉的实用主义工业建筑群，蜕变成一片由极度多样化的时尚建造物组成的娱乐性环境；其存在的“态”也由一种心如死灰不复温般的残像，变幻为万象更新、生生不息的当代景观。更为重要的是，它的社区性质已从单一性的工业生产区域转化为一种混合了文化、艺术、商业的多元化社区。同时，对于文化大发展中的中国而言，它的转型犹如一块埋汰的手帕变成了一张炫耀的名片，对于北京的执政者来说，它的转变犹如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黑洞变成了叠叠摞摞的摇钱大树，对于全国人民而言，798是艺术人类的万花筒，对于皇城中的臣民，兵工厂终于变成了后花园。天翻地覆的798绝对是一个中国当代艺术史、经济史、文化史以及城市发展史的大事件。

回想2003年3月，整个北京笼罩在非典那令人窒息的淫威之下，信奉群落归宿感的国人骤然间对聚集、聚餐，集会等集体活动产生了恐惧。然而就在此时，这个昔日里暮气沉沉的冷僻工厂却惊现一片鼎沸的人声和攒动的人头，798不合时宜地开始了它的再造行动。随后，艺术家们轰轰烈烈的草创行动立刻招致了质疑，退居二线的老工人问：“哪里是废墟？”，执掌行政的主人又问：“谁是再造的主体？”。即使在十年后的今天，这依然是个充满争议的问题。国家、地方政府、社区管理者、艺术家群体和他们的领袖对此有着完全不同的解释。今天、四面空间画廊中陈列出一些出人意料的文献，尤为重要的是，这些文献涉及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何小明，他虽然不是艺术家却是艺术家在那个时期极为关键的的朋友。这无疑是一个被以往的研究者和书写者忽视的角色，他的相关文献解释了一些历史疑点，也为这段争论不休的历史进一步增添了若干悬疑。

在纪念798艺术社区建立10周年的前夕，“老何和他的房客们”影像文献展悄然开幕，这些珍贵的影像和图片再现了十年前第一批艺术家登陆798的信息，图片信息真实、详细、全面，还原了些许重要的历史场景，似乎拍摄者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里即将发生的非凡巨变。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每一个普通人对未来都充满着信心，他们寄希望于未来，并极力跻身于飞奔的时代列车之上。但牟利者和预言家依然有着本质的区别，通过这些图片，我们感到何小明是一位朴实的预见者。事实上许多人在798巨变的过程中发迹了，从昔日里穷愁潦倒的艺术家到挂羊头卖狗肉的机会主义者，还有无数见利忘义的二房东们，他们分享了这块土地和这些空间里收获的荣耀和物质。但也有极少数人成为这场物质祈祷中的牺牲者，其中最为悲剧性的不仅有那些众所周知的大牌艺术家，也包括这位普通的“小人物”。

何小明，原七星集团物业公司公职人员，在798的发展早期协助第一批艺术家降临于此地，从而揭开了再造798的序幕。小人物何小明在中国文化艺术和工业遗产最为拮据、困顿的时期为二者的结合提供了极为关键的帮扶。然而，正是因为这个小人物所造成的短路，空间和思想、行政机构和自由个体、这些完全不同甚至对立的事物开始接触、碰撞，其中蕴含的物质和精神产生了交合并生成巨大能量，于是风雨忽至、电闪雷鸣，从此春华秋实、硕果累累。“小人物”何小明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在能量的两极之间作为不可或缺的媒介引发了冲突、对抗与融合，同时它也伴随着能量的释放化为一团耀眼的火花。

在一个社区自发性的的建设和良性的发展过程中，利他主义行为是不可或缺的，它是一个事物发展向美好方向转化的充分条件。遗憾的是，利他主义思想和行为在当下的中国社会早已成为稀缺事物，甚至已经绝迹。在瓜分利益的驱使下，苟合与私通成为一种带动发展的常法，社会就在人心霉变和发酵之中委婉地完成着它的历史使命。好人雷锋和雷锋式的好事似乎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但是我们推断，作为一种类别的生态环境，798能够有今日的繁荣，一定有过这样的好人和这样的好事。毛泽东曾经苛刻地对那些想做好人者讲道：“一个人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天天做好事”。而如果站在历史的角度上，我们可以认为比天天做好事更为重要和可能的是：在最为关键的时间下和空间中，出现一个做好事的人。今天到场的艺术家中，许多是2002年就入住798的艺术界元老，本人也深信，何小明当初所作所为的若干好事一定令大家难以忘怀。

历史上，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件，造福千秋的伟业最终成就中，都闪现着个人的影子。历史的发展也正是因为这些鲜活的人物而生动并且精彩。在对历史的评价和回顾中，个人的思想、韬略常常是放大的焦点。但是对于798这样的案例，精彩之处并不在于宏伟的构想，而在于实践。在这个勇敢而艰涩的实践中，是人性的光芒照亮了前行的道路，使那些本已背负沉重的独行者穿越了重重迷雾，躲避了凶险的陷阱。在人性普遍堕落的时代，文献展“老何和他的房客们”这样的纪念活动，已然超越了一个个案研究的范畴，它有可能升华为一个唤醒人性的呐喊，回荡在这个嘈杂无比的社区上空。

苏丹
2012年7月21日于奥地利因斯布鲁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