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感和精神美
----许钦松的版画艺术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邵大箴

人们评价艺术创作往往着眼于作品本身的形式感染力，这没有错。艺术作品如果没有形式美感，不能吸引观众的视线和征服他们的心灵，就不能被称为优秀作品。但是，艺术作品中还包含其他一些深藏在形式语言后面，常常不为人觉察的因素，那就是创作者感情的真挚和劳动态度的认真。这两者在完美的艺术作品中是相互依存、有机地交融在一起的，不过一个显示于外，一个深藏于内罢了。当然，也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有的作品徒有形式美感，但精神内涵不足，原因是作者吝啬精力的投入和心血的付出。虽然艺术劳动不同于农民耕地和工人做工，应该包含更多的想象力，更多的创造自由，更多的智性和悟性，但两者在劳作过程中的献身精神并无本质的差异，都是人的品质美和精神美的表现。

许钦松是一位在注重深入生活基础上十分关注形式美感的艺术家，他的版画创作早在上个世纪70年代就驰名于画坛，并在重要展事上屡屡获奖。即使在当时艺术受意识形态过多影响的环境中，他仍然遵循艺术规律，执着地从现实生活中发掘美，顽强地追求用最恰当的形式语言表达自己从生活中获得的真实感受。如油印木刻《人人都是铁肩膀》（1975年）、《钢琴艺术的新主人》（与他人合作，1976年），不仅关注人物形象的塑造，而且注意发挥画面黑白交响和肌理、纹样的美感。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之后，面临自由的艺术氛围，许钦松如沐春风，他以更旺盛的精力和更充沛的热情投入艺术创作。他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从生活中选择作品素材和汲取创作灵感，但随着视野的开阔和修养的提高，他的艺术风格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题材从以人物为主扩展到风景、花鸟，手法从写实延伸到表现、象征甚至抽象。他逐渐意识到，艺术作品除题材内容外，形式所包含的意味及美感，也构成作品内容的一部分，影响人们的思想和感情。题材、手法的多样性，强烈的生活气息和追求独特的形式意味，是他上世纪80至90年代许多新作的特点。这些新的表现形式不是他的凭空臆造，而是由对客观物象深入细致观察后的艺术提炼与概括。他在熟练地掌握了客观物象的形式结构之后，大胆地运用夸张、变形，进行主观性的再创造，使这些来自生活的实景更具感情特征，更有艺术感染力。在这个过程中，他还借鉴民族传统艺术如汉代画像砖石、佛教壁画、文人画和西方现代绘画作品，从中吸收营养，充实自己的才智，提高自己作品的艺术表现力。使人感佩的是，他从不满足已有成绩，对待每一件新作，他总是抱着探索的态度，在求新、求异、求变的同时，保持着他艺术风格固有的质朴与清新。他的水印木刻《踩波曲》（1982年）、《潮的失落》（1989年）、《浪迹》（1990年）、《诱惑》（1992年）、《海峡情思》（1995年）、《天音》（1996年）和油印木刻《风雨催人归》《江雨霏霏》（1982年）、《深秋•水乡情》（1985年）、《林中清唱》《沙洲》（1986年）、《向天歌》（1987年）、《教民们》（1993年）、《谷风》（1998年）等，都是颇具形式感和精神美的优秀作品。从刀法简洁有力的黑白木刻到风格雅致华丽的套色木刻，许钦松走过了漫长而艰辛的路，其间他流淌了太多的汗水，也奉献了自己宝贵的青春。当然，他从中尝到了创造性劳动的愉悦，培育了高尚的艺术情操，获得了丰富的创作经验，坚定了艺术服务于社会、服务于大众的信念，从而在当代中国版画界赢得了声誉，成为新时期以来涌现出来的优秀版画家之一。

一切绘画创造都是从手艺起步的，没有手艺劳动，谈不上有任何绘画创造，木刻也是如此。刻和印，都要手工完成，刻刀和木板，是木刻最基本的工具。木刻家经常性的工作就是“刀子啃着板子，板子咬着刀子”（许钦松语）。各种不同的刻刀，三角的，圆口的，平口的，斜口的……在不同质地的板子上，刻出的高高突突和深深凹凹的痕迹，是木刻艺术家必须具有的功力，是形成木刻艺术最基本的元素。这看来是简单的工作程序，但包含着艺术创造的许多深奥的原理：在心、脑指挥下，手力的轻重以及动作的缓急，造成不同的效果；初始的艺术构思和印后的结果的难以预测性……刻，是人与物、主观与客观的对话、交流；刻和印是隐和现、正与反、左与右的关系。木刻作品中的肌理、纹样、块面和黑白效果，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呈现出来的无比丰富性和难以捉摸性，对艺术家产生无穷的吸引力。许钦松乐此不疲地痴迷于刀、板，他似乎要穷尽其中的奥秘。这里，既表现出他作为“手艺人”具有的劳动耐性和韧性，也反映出他作为艺术家应有的智性和悟性。他继承和发扬了老一辈木刻家的优良传统：重视创造性，从手艺劳动开始。

前面说过，许钦松在木刻艺术创造中借鉴了包括水墨画在内的传统写意艺术的观念和技巧。早在上世纪70年代，他就开始画水墨画，我揣测，他之所以钟情于水墨，其重要原因之一是他意识到，以笔墨为工具、具有写意特性的这门艺术所包含的辩证原理，不仅与其他艺术门类是共通的，而且还会给从事其他门类艺术创作的人们有启发意义。作为版画家，他向水墨“扩张”，对他今后在版画创作中探索新的表现语言会有所助益。就像在他的水墨作品的艺术语言中，我们看到他的版画成就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一样，有过水墨艺术实践、并在山水画创作上做出成绩的他，在未来的版画创作上会更上一层楼，产生新的创造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