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你现在还有心理困境吗?
张:没有心理困境就没法做艺术了。我觉得重要的是你要去面对这种困境,迷茫也好,孤独也好,都是很真实的。牵扯到每个人的人生观和艺术观。比如我的艺术观,我就不是要追求成功,我希望我是“在路上”的感觉。相对于装得很懂很成功,或者是装得不成功,做一个真实的人更重要,你有什么感觉就把它表达出来。艺术家自己想通了以后,往往有两种艺术形态呈现:一个是去好好地研究社会,社会价值观,社会需要怎样的方式;另外一个想通了以后,就回到自己,什么不管了,就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想我是后者。有的人想不通了就放弃思考,其实如果能很真实地把没想通的状态表现出来也好,所以我觉得面对还是很重要,平静了以后才能出好作品。
Hi:为什么你没被成功冲昏头脑?
张:这是两方面的:你作为一个普通人,成功给人带来兴奋的感觉。但是我在想,如果你是艺术家,应该超越自身的成功,如果超越不了,那就该死掉了,因为从社会的观点来看,你已经成功了。
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你的生命就应该结束了。
活在昨天
Hi:你做艺术的理由是什么?
张:真正核心的理由,是获得一段思考的时间,尤其是面对市场经济带来的这个快速成功的环境,去思考艺术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没有结论。艺术家有感觉应该把这个感觉表达出来,有困惑把困惑表达出来,艺术家的本分就是始终要保持一种好的感觉,甚至它可能是错误的。但我觉得,艺术不应该去追求正确,如果追求真理,那这个艺术是有问题的。
Hi:你会去冒险,但给我感觉是稳健的,或者用你自己说你自己的词“保守”。你也一直比较有自己的工作节奏,你大概从什么时候形成这种节奏?
张:这还是牵扯到一个艺术观问题。对我来说,艺术既不是冒险,也不是创新。更不存在前卫,落后,当代等等。如果艺术的标准是这样的话,我觉得这是对“正确的当代艺术”的一种假设。那我肯定要反这个东西,我从来不相信艺术要追求正确。现代艺术最早的主张就是要打破这个东西,反过来今天我们要去寻找别人花了多少年打破的这个价值观,要去寻找当代艺术的本质什么的,我觉得这对现代艺术的传统是个反讽。所以我不会去想我的艺术是否应该更极端,更冒险,我应该换个角度去看这事儿,对我来讲,我的艺术更多就是一种表达和一种释放。
Hi:你的人生观是活在当下么?
张:活在当下太伟大了,我觉得我是个活在昨天的人。我面对今天,但我活在昨天。我不喜欢真实的感觉,我喜欢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我觉得完全生活在现实中或者梦境中,都挺可怕的。你要是完全生活在现实里面会更绝望,我觉得有些事是努力也没用的。我也不会做特别当下的东西,我不会把自己放在一个前卫艺术家的位置上去。
Hi:那你对死亡怎么看?
张:记得在83年84年的时候,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对死亡特别好奇和着迷,当然也包含着恐惧,包括去看很多尸体。不是为画画,完全是个人的爱好。我有个朋友,在医院里工作,他有几次就偷偷把我带到太平间。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一个小女孩,大概只有十三四岁,身体刚刚开始发育,刚刚死了,扔在地上……印象太深了,我第一次觉得死亡是很丑陋的一件事。后来也就理解了生命为什么有活力,它是跟人的思想魅力有关系,而人死了以后,变成一堆物质,一种假的东西,现在发展到对死亡的理解只是一个时间的概念,不再去想物质的概念,我觉得人从出生到老,是一种物质的变化。我觉得做艺术的好处,就是你可以超越物质的变化,而进入另外一个通道,关于心理轨迹的。我现在的感觉,是艺术家有艺术家的时间表,这个相对在单位工作的人来说。艺术家的时间表,比如席勒29岁就死掉了,但是我们看他的作品的时候,完全想象不到他是一个29岁的人,而是一个大师。他最后的作品就是“晚年的作品”,而他只有29岁,齐白石到了五六十岁还没成型呢。其实也是关于生命和死亡的。
Hi:如果说“大家庭”是树上的果实的话,因为它有时代的总结的性质,但现在的系列更像是树上的花朵,是一种状态的呈现,为什么不尝试从中抽离出更像是果实的东西呢?
张:大家庭有思考的结果的感觉,长期以来积压到那个程度,你会去想,怎么更好地呈现出来。现在没有了,我觉得大家庭以后,我整个人就迷失了。那我就不做结论,我也不去追求这个结论,我觉得去表达生活的状态就好。但画廊有另外的角度来看,他永远希望你现在画的是又一个代表作。社会也希望,但我不追求代表作,就是内心真实的状态。年轻的时候很想知道结果,艺术到底是什么。但是到一定年龄我就放弃了,因为你追求半天,你其实也不知道那结果到底是什么。我相信对艺术家来讲,艺术只有一种可能,这个艺术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我觉得很多艺术和艺术家没什么关系,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一种生存的需要,不是说否定它的理由和价值。但如果你要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且你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你还能继续做下去的话,你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不是你过来以后才会知道的,我前面说这是个“在路上”的状态,如果你过来以后才知道,你可能坚持不到最后。
未来艺术世界格局
Hi:你们怎么看西方对中国艺术忽热忽冷的态度?
冷:从整个大局来看,还是在稳步发展。中间有些小插曲,方向不会改变。需要时间来解决,不过总的来说不是问题。我们最缺的还是专业化的推广。我们如何站在很大的背景上去更好地解释我们的艺术?还有很多责任我们没尽到。这些问题随着交流的增多应该能得到迎刃而解。
张:从西方的态度看,一会儿特别热,一会儿特别冷,其实也说明问题。他们对中国艺术的了解是不准的。感觉到有种威胁,他们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因为我们的艺术不是从西方美术史里面派生出来的,我和冷林越聊越这么觉得,中国艺术不是按照他们习惯接受的逻辑来的,中国艺术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形式他们是习惯的,说的故事他们又感到很陌生,而且有种可怕的东西。中国的艺术的背景太复杂了,背后有五千年传统,又有很强的社会主义阵营,现在又是一个快速发展的国家,强大的政治,经济,军事在后面支撑。这个东西对西方来讲肯定是可怕的。
冷:而且这样的压力和经济,有条件产生最伟大的艺术。我们有多重的可以构成张力的对象,这种艺术土壤不是世界其它地方轻易有的,这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二三十年代的巴黎,五六十年代的美国,现在的中国存在同样的爆发力。我只是觉得,由于以前的缺失(比如专业化),造成了一种骡性的文化,需要时间和各路人马一起努力。
张:西方人特别希望我们成为山寨版的西方(大笑)。但我相信不会这样的,因为中国人的底气太足了!中国人不会按照西方的模式去做,而是慢慢从山寨版里出来,变成另外的东西。这一点,我是有信心的,骡子文化嘛,如果把西方比作马的话。我们肯定能找到自己的东西。
Hi:西方的学术界对不同的价值观应该还是挺开放的把,因为他本身无法摆脱他建立起来的当代艺术的这种价值观。
冷:目前谈不上,但你不好马上切断。他们的那部分血液也流在我们身上,流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不管变成个什么,你离不开你的爹和妈。历史是无法否定的,张晓刚对世界艺术的贡献也在这儿,他带过去的就是一个人的,带着历史维度的一种价值的捍卫者。我觉得他的艺术到现在,总是前前后后不断地反复,不断地观看,不断地揣摩,不断地发展和深化的过程,触及的领域越来越宽,最核心的问题没有改变过。从我的角度就是怎么样在一个更大的平台上把它更好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