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近来几家报社刊登了关于“笔墨等于零”的争论文章,作为这个观点的提出者,请您介绍一下有关情况?
吴冠中(以下简称吴):好。《笔墨等于零》是我在四五年前写的一篇文章,当时发表后,在美术界就引起注意,还有人写过《无笔墨等于零》来争论,但仅限于美术界,后来就过去了。
这回的“旧话重提”,源于我的老友张仃先生,他于去年末发表了一篇文章《守住中国画的底线》,对“笔墨等于零”提出不同看法。有记者发现了,就此写了文章,还搞了很大的标题,点明吴冠中怎么怎么样,张仃怎么怎么样,总之搞得很醒目。后来有些报纸跟着转载,影响就越来越大起来了。
记者:我觉得这是件好事,观点之争,学术之争,越争论越明白,越接近真理。能统一思想,最好;不能说服对方,也起到互相交流的作用;还能启发文化界和读者举一反三,思考一些不仅限于绘画界的问题。
吴:是的,我也这么看。我和张先生私人感情一向很好,我们俩过去经常互相支持,现在的观点之争,没有个人恩怨,讨论的是很重要的文化问题。
记者:重要在哪里?
吴:在于中国画的前途和出路,甚至旁及文学、艺术等领域。
记者:请您介绍一下“笔墨等于零”的基本观点。
吴:我认为,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这话怎么理解呢?两个层次:一,构成画面,其道多矣,点、线、块、面都是造型手段,黑、白、五彩,渲染无穷气氛,孤立的色无所谓优劣,品评孤立的笔墨同样是没有意义的。二,笔墨只是奴才,它绝对奴役于作者思想情绪的表达,情思在发展,作为奴才的笔墨手法永远跟着变换形态。所以,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价值等于零。
记者:我理解,您的意思是说,笔墨只是工具,是为画家服务的,而不是相反。
吴:对,正是这个意思。笔墨本来是手段,但是中国绘画界逐渐形成了一个习惯,就是用笔墨来衡量一切,笔墨成了品评一幅画好坏的唯一标准,这就说不过去了。因为每个时代、每个时期的笔墨标准不一样,怎么衡量?比如唐宋的笔墨就不同,到底哪个比哪个好呢?不好说。所以我说,笔墨要跟着时代走,时代的内涵变了,笔墨就要跟着变化,要根据不同情况,创造出新的笔墨,还有其他新的手段,为我服务。
记者:这道理听起来显而易见,那为什么还会遭到反对?
吴:这是因为已经把笔墨僵化了,成为一个程式的东西,一切习惯于往里套。比如有一位画家到了美国,自称画了一批美国的风景画回来,可你一看这哪儿是美国呀,这不还是黄山庐山吗,只不过在山上山下加了几栋美国的小房子,他的失败在于机械地使用笔墨,没有创造出新的、更适合新的表现对象的手段。又比如有画家到西双版纳去,一看就傻眼了,说是没法画,为什么?传统国画的笔墨一直讲究烟雾蒙蒙,于缥缈中表现朦胧美,可是西双版纳的一切都很明丽,一目了然,用笔墨技法套不上了。
记者:应该是活人驾驭笔墨,自由自在地挥洒,而不是被框框套住。这是否证明“笔墨等于零”的道理是对的?
吴:就是。其实古人也并没有钻在套子里不出来,米家山水全是点,那是米芾根据他自己的感受创造出的新手法;石涛写《画语录》,也是因为有人说他“没有古人笔墨”,他因此而作的反驳。
记者:哦,我看过,您写了一本《我读石涛画语录》。
吴:那是我的学习心得。什么叫“有笔墨”,什么叫“没笔墨”,什么叫“笔墨功力”?吴昌硕和齐白石有笔墨吧,是著名的绘画大师,可他们也是摸索了一辈子,到晚年时形成了自己的笔墨风格。后人要学他们,难道也要花一辈子时间学?退一步说,即使学了一辈子,把精髓真学到手了,不也还是重复前人,没有自己的东西?那你能说你的笔墨超过吴昌硕和齐白石了?所以我说,不能光学古人技法,跟前人一辈子走的路都相同,这没有意义。
记者:不学笔墨,学什么呢?
吴:学表现。要学会怎样表现出自己的感情,不择手段,择一切手段,表达视觉美感及独特情思,产生出自己的风格,形成自己的风格。能把自己的感情很好地传达给别人,能打动人,就是成功了。在这过程中,笔墨是自然形成的,笔墨按题材分,应是感情产生笔墨,而不是用技法套感情。
记者:零是什么?
吴:零是标准。没有统一标准来代替,没有共性的价值等于零。
记者:您的标准是什么?
吴:作品的感情。不管是用什么手段表现的,只要传达出来了,就是好的。在我,语言、手段、工具,都不是主要的,我是看效果,看能不能感动人,震撼人。
记者:效果怎么看?
吴:素质,功力,题材,技法……要综合起来看。等于一部文学作品,仅仅说教不能感动人,最后要看总体效果。
记者:我们搞文学创作的,也常思考和讨论同样的问题,究竟语言是最主要呢,还是构思、学识、生活积累、现代意识、思想高度、表现手法、人格境界、心理因素等等最主要?文学界的主张也不尽相同,我记得老舍先生和叶君健先生,就认为语言是最重要的,可是别的作家各有各的条件素质,不都是以语言取胜的。我接受您的说法,看综合效果,看总体表现。
吴:除了笔墨,现在的新材料多了,比如泥土、丙稀等等,当然不一定新的就是好的,一切都还在摸索之中。工具不足道,我的意思是强调发展,要不断前进,不发展是保不住自己的。西方人觉得中国水墨画没有前途,就是因为我们陈陈相因,老是千篇一律的老套子。所以必须发展,必须革新,不然就是死路一条。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其实是想保住中国画的前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