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杨卫
采访人:李旭辉
时 间:2010年6月
李旭辉(以下简称李): 杨老师,我们先谈一下当代艺术的边缘化,就是说当代艺术相对于整个民俗文化主流的审美,它还是一个边缘的艺术生态。
杨卫(以下简称杨):当然了,而且这本来就应该是它的一种正常状态。因为当代艺术虽然可以跟时尚发生关系,但是毕竟不是时尚,我们看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东方它都是这样的一个处境。应该说,当代艺术还是属于小众的艺术,有点像歌剧或者芭蕾舞。当然,当代艺术在中国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中国还有一个保守体制,有一个属于权力机构的美协和文联系统存在。所以,它的边缘化实际上还面临一个体制的边缘化。这一点不同于西方,西方只是一个市场的边缘化,或者是面对整个大众文化的边缘化。
李:大众不能接受它!
杨:它是小众的艺术,对于大众而言是比较疏远的,这本应该就是它的处境。如果当代艺术变成了时尚文化,那么它的探索意识,它的反叛精神也就会随之削弱。正因为当代艺术强调先锋性,所以它与大众才有一定的距离。
李:您也经历了圆明园画家村那个时期。那时艺术家被边缘化的那种状态,您是很清楚的。那么您能聊一聊你们当时的一些情况吗?
杨:当时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自我边缘化。其实,我们过去大都有固定的工作,但却不适应那种体制,觉得很别扭,有些格格不入。所以,我们只能把自己边缘化,这种边缘化就是放弃铁饭碗,自我流放。而在中国历史上,这种情况其实向来都有,我们知道过去的文人画家,像倪瓒、徐渭、八大等等都是将自我边缘化的代表。因为我们战胜不了这个巨大的体制,而且不仅仅是体制问题,还有一种过去累积的禁锢文化,中国几千年来形成的一种保守势力,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们生活在那样一种文化系统里觉得很不自在。所以,干脆就放弃体制内的生活出来流浪。
李:那么,那个时候艺术家为什么选择北京呢?另外我想问北京究竟是个文化氛围开放的地方,还是个封闭的地方?
杨:北京有着3000余年的建城史和850余年的建都史,积淀了一种很深的文化,尤其是二十世纪以后,我们知道二十世纪的现代启蒙文化也是从北京开始的,那就是从北京大学开始的“五四运动”。事实上,北京既象征了皇权文化,同时也象征了二十世纪以来的某种新文化。正是因为有这样两种文化的对峙,它的内部才显得很有张力。我们搞先锋艺术,在北京会有很多知音,会有很多人理解你。
李:除却北京,全国各个地方也有像北京圆明园这样的艺术集体,他们发展出他们自己的一条艺术道路,现在好像主流的当代艺术视野把他们给忽略了?
杨:我明白你的意思,王林上个月写的一篇文章《挑战北京叙事》就提到了你刚才说的这个问题。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当然也是有原因的。我刚才说到北京是一个很特别的城市,它的上层很保守,但它的民间社会却很开放,也就是说只有在北京才有一个很庞大的地下社会,这个地下社会包揽了全中国,甚至世界各地的一些精英分子。比如我们过去在圆明园的时候,就经常可以跟西方的一些文化人或西方的记者之类发生联系。这种联系在其他地方是不太可能的。当然,你也可以按照今天一些人的观点说这种联系是艺术家为了讨好他们,为了卖点儿画,也可以这么去理解。不过,事实却没有这么简单,当年鲁迅就得到过日本书商内山先生的不少帮助,我们能据此说鲁迅是汉奸吗?好像还没有人这么认为过。所以,对于我们跟西方人的联系也不能只从买卖的角度看,事实上更多还是思想上的一种沟通。这种沟通是无国界的,无地域化的一种交流,是一种心气相投的理解。我想,这种文化交流只有在北京有。我们知道过去,包括云南、重庆、西北、上海等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艺术群体,但那还是局限在本地人的小圈子。而北京却不一样,它集中了全国各地、五湖四海的有志之士,这种集中给了我们一种更大的视野。假若我还在本地,即便是放弃工作,但还是有一个安全感,因为在本地至少还有亲戚、朋友、同学等等,他们构成了一个生存的网络,使你有一种安全感。但是,来到北京以后,就举目无亲了,只能自己去奋斗,靠自己的努力。我还记得自己刚到北京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只背了几张画,从北京火车站下来,脑袋里一片空白。这片天空会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吗?谁也不知道,但我有梦想,有一种挑战的冲动。这就是北京的魅力,它作为一个政治、文化中心,提供了很多实现梦想的机会。这个机会不光是在美术界,还渗透到了音乐界、电影界、文学界等等各个领域。这就是北京的文化,既保守,又开放,内部有一种张力。
李:就王老师的文章《挑战北京叙事》,在我看来中心点是针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市场化的问题。
杨:对,当然他说的这种现象是有的,比如某些艺术家有意去讨好西方的买家和藏家。这种情况其实各个时期都有,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不能以点代面,不能因为一粒老鼠屎弄坏一锅汤,而是要具体分析,深入剖析。
李:现在在当代艺术中也有一种自我边缘化的艺术家,像湖南的毛焰,他选择了远离北京,你觉得像他这样的艺术家的价值取向有什么特点?
杨:毛焰这个类型的艺术家非常自我化、个人化,社会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们不是很关心,他们关心的是自己的绘画和艺术。这种艺术家的坚守很可贵。但是,我们也要看到社会是众多人构成的,也需要有参与型的艺术家。只有更多的人去参与到这个社会的改造中,这个社会才有进步可言,才有发展可言。像毛焰这样的艺术家是艺术界的少数,包括成都的何多苓,我觉得他们都是比较个人化的艺术家,他们不会参与任何艺术潮流,对群体事件保持应有的距离。但是,他们这种艺术状态也只有找到针对性才有意义,如果没有针对性,如果大家都是他们这种状态,那就无从谈起了。像古代社会,许多文人画家就是这种状态,所以并不稀奇。只有在今天的这样一个时尚社会,有这样一类艺术家不去跟风,持续关注自己的一种生命与艺术状态,才显得别具意义。不过,我们在承认这些艺术家的这种意义的同时,也不能否定那些参与社会的艺术家。因为艺术除了内部的挖掘,也需要外部的拓展。这实际上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