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后来怎么就从新闻纪实摄影突然转变到像《暗香》这样的人体系列,《暗香》是不是你开始显现你作品个人风格的开始?
颜:确实,《暗香》是个点。不是说技术上有突破创新,而是第一次非常主观的去创作心目中的影像,从色彩到造型上不是很主流的人体摄影,更像绘画作品。之前大家对人体的拍摄有一个趋向性的标准,少有人通过人体摄影来表达创作者的主观思想。其实当时没有刻意要去做的和别人不一样。我只是想通过它来表达我主观的东西。第一是色彩,人体摄影不应该全都是大家所认为的正常雪白的肤色、或者画面的柔情蜜意风花雪月,它可以更极端,更主观,更带有个人情绪色彩。第二我想表现的更纯粹,所谓“大俗即大雅,大雅即大俗”,把所谓俗的东西挖掘出内核做出它未有的部分,其实又是很雅的,雅俗之间没有严格的界限,关键在于表达者的判定。这组作品中色彩占很重要的部分,然后是形体,摈弃了花哨夸张的肢体语言,在极其简约的形体中诉说要表达的东西,因此,不难看出,《暗香》最明显的是简练的肢体,主观的色彩,使用高明度的粉红、翠绿、天蓝、胭紫、柠檬黄这些很媚俗的色彩,这在人体拍摄上当时来看是很出格的一个做法。《暗香》虽然用媚俗的色彩来表现这个题材,但在最简约的画面中,仅以人物的眼神,肢体细节,结合外界的“昆虫”这样另一个生命体,表达出生命与生命之间相互吸引却又若即若离的状态,整个画面既有结构形式美学又富有很强的主观意识表达,是形式与表达结合的一个探索。
这组作品从完成拍摄到在媒体上曝光,中间有一段时间。做这组作品前我也曾想过这不是大家能接受的色彩。但它是吻合美学体系的,像一组美术作品,我只是用影像来绘画、表达,这个时候承载体是照片还是绘画,其实没有那么严格。这组作品出来以后,“脖子不应该这么长”“颜色不应该那么艳”等等这些声音,在拍摄之前我都预料到过。但很快,过了一段时间我把它再呈现出来的时候,发现外界虽然有不同的声音,但大部分是认可的。因为它符合美学体系,很美,异样的美,美的色彩、美的构成,很隐喻很东方的意境表达,也因为如此,更多人认为这组作品与众不同,是颠覆性的一批作品,是人体摄影新的探索方向。
◆ 《暗香》之后,当你的相机重新面对灾难,面对社会的时候,好像和当年的新闻纪实照片有了很大的不同,《汶川》系列呈现出来更多的是部分纪实加部分主观创作,是这样吗?
颜:是,我是很冷静地介入汶川地震现场。没有像衡阳大火那样直面灾难,有被当头一棒的感觉,有被瞬间一击的懵然和痛心。汶川地震时我只是作为一个社会公民、一个摄影人,到汶川力所能及地帮助受灾的人们,拍摄、记录那里的真实情况。另一方面,冷静下来思考,我会更关注我在现场通过目击受灾难的人感受到了什么。《汶川》系列的拍摄中,模特是与我同行的一个志愿者,她是个演员,但也是我的化身。面对大自然灾害,人是一个被动者,只能接受,无力去挣扎和改写现实。这组照片,表达了我个人对这场灾难的一个立场,不是简单地记录现场,而是把我内心的感受通过照片表达出来。当时我们赶到汶川,我想不用我过多的述说,模特也能在极目废墟的氛围中有所感触,我只是说“无需强烈地去表达对灾难的控诉,你只要去感受自己目前存在的真实就好”。她很安静,但透过眼神,能感受到的气场,是因那场灾难而触及引发的。我只想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出发,去感受、承受这场灾难。承受本身也是再活下去的一种希望。
◆ 最近,大家注意到你频繁地进藏、远赴尼泊尔,在西藏还有一个历时四年的摄影系列《净土》,四年去了多少次?到底是什么那么吸引你?
颜:这组系列,从地域来讲包括了西藏阿里、川西、川藏、尼泊尔、印度等地,我心中的概念,西藏不是具体指某个地域,而是很遥远的一个地方,界于天和地,真实和虚拟之间,更像是一个彼岸。西藏对中国人甚至是全世界有信仰的人来说是朝圣的方向,是心灵明灯的源头。所以在这组作品中力求能接近完美的完美,包括光线、色彩、构图、氛围、人物状态及整体画面气场的传达。我被大自然那种兼容雄性的强大和母性的包容力量深深打动。如果没有到那种环境中去,没有实际切身感受到那种自然带给人的气场,还是有点无病呻吟、风花雪月,但当真正身处那个环境中,你会彻底的被征服。那种无边的壮阔和原生态感带来的心灵冲击力,有点像被雷劈了一下,那种气场有点暴力,把你裹在里面,人显得有些苍白感、渺小感,有种被吞噬的感觉。所以画面呈现的不是风光也不是人物片,而是一种气场,一种力量、一种感受和内心的信仰。
◆ 我注意到这个系列中也有藏族本地人的一些生活景象,这跟扑捉城市中的,特别现代的风景是不一样的,你的出发点,意图是什么?
颜:出生、成长的环境造成你对大自然骨子里的亲近感,当到那种环境里去,会感动,会有特别的亲和力,虽然这种美感有种压迫,但不会觉得真的会把你撕碎。那个环境中存在的藏族小孩,藏民很人文的一些东西,使我从骨子里感受到那种生命力,原生态的生命力,虽然对它有种崇敬、敬畏,但又很亲近,也许无形中的感受力,是共融的,只要能触到,血液立刻就能渗进去,所以这时候,不管记录风光也好,人文也好,我不会以猎奇的心态去记录,需要的是一种感受上的对接,这和阿凡达中感应的触角尾巴是一样的,而且这也没有地域性,不管是西藏、尼泊尔还是缅甸或者其他一些原生态的地方,我也很快会和它融为一体,和当地人打成一片,很多周围的人看到觉得很奇怪,但其实对我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
◆ 西藏的拍摄系列,在那个空间,大家很快能感受到强大,生命力的气场,但是在你最新的《早春》系列里,漫山的桃花,很绚烂,也有生命力的感受,但很温情、很婉约,和《净土》的气场是非常不一样的。
颜:《早春》虽然是温暖、温情,很东方美学的画面,但委婉中却又很磅礴。
画面中漫山遍野的桃花,娇小的女生形象感,都非常吻合“早春”。首先是自然的“早春”,一年四季中的春天,桃花盛开,万物着绿,万象新春;人的“早春”,两个女生穿着白色的背心,懵懂小女初长成的感觉;人体的“早春”,我们可以看到人体生理成长的落红,溢在白色的内裤上宛若盛开的桃花花瓣。人的“春”和“物”的春融为一体,形成了美学感受,这是东方美学的解读,也是东方文化的解读。
我希望“物”的概念中能融入“人”,“人”与“物”去冲撞、去结合,传达我想表达的理解和感受。画面中十四五岁小女孩的形象,她们爬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聊天,坐在绽放如烂漫樱花的桃林中耳语,钻在葱郁的枯树枝中嬉戏……这是我们在青春期成长中都能看到的情景。画面其实无关于男孩还是女孩,只是借寓一个群体,这个群体有一些青春期的伤痛、情感和记忆在里面,他们手里抱着枕头,身边散落雨伞,树枝上挂着内衣,微小的血迹不经意地浸染其中,这些都构成了青春期的殇物。“物”与“人”的构成,其实是视觉美学的解读,也是文化美学上的解读。“物”与“人”融合在一起,看似很温暖,包容,但画面又有一种特别磅礴的情怀,千年的桃树从大地滋生,苍穹遒劲,曲折的枝干扭动的都是岁月的风痕,熟褐色的根基缀满苔藓的翠绿,一切如母性的浑厚包容却又生机盎然;远处终年积雪的山脉稳实如父般伫立在桃树温情的背后。偶一阵雾飘过,划出画面灵动的留白。天、地、人、物交融在一个流动的氛围中,那么诗意、那么温情,那么美好!
◆ 作品越拍越“大”,你的视野,你想呈现的自然力,好像已经达到了一种极致,但是到了《早春》,似乎又缩回来了?
颜:是这样,之前所谓的“大”,比如汶川地震、衡阳火灾,那个“大”场面是现实的庞大和沉重,和我们现在说的“大”不一样,现在是希望“核”越来越大,不是代表要去关注更大的事情,像刚才说的桃花,反而关注的可能会越来越具象,回到一个“点”,也有一天可能我会去拍一棵小草、盆景,日常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把所有对生活的体验、历练,对自然的感官,对文化的解读都融入到一个小“点”里面。桃花在画面中虽然是具体物象的小点,但我可以借此来充分完成我所要的表达。
◆ 总觉得很难准确把你定位,你做纪实摄影,也做观念创作和商业摄影,且玩得游刃有余,那你是怎么处理自己多重身份之间的关系?不同领域的创作互相之间会不会带来困扰?
颜:这些都是融会贯通的。每个领域都有未知的空间,但又有共融的共性。无论是绘画,音乐、舞蹈、电影、戏剧还是摄影,他们都有各自不同的既定形式呈现区别于其他艺术形式,但作为艺术的内核,其间又会有很多相通的共性。摄影仅作为表达的手段和载体,只有表达是否充分到位的问题,没有题材门类的门槛问题,也就更不存在困扰和相互抵斥了。我觉得所谓的定位是自己给自己“下套”,我说过,我是个杂食动物,我习惯在完全不同的领域里汲取养料,而且,出发点完全不同的创作也并不意味着它们之间会变得互相矛盾,有时反而会相互影响形成跳跃性思维而裨益非浅。都是我的作品,无论形式怎样,其实作品内核一定是有一种共同的印记。看起来我是在精神分裂的状态从事不同领域里的创作,但其实思维一直很清醒,根源核心也从未变动过,那就是我有一个坚定的骨子里的美学态度,我的每一幅作品呈现和带给人们的都是美的感受,美的表达,我从小接受的是东方传统文化,所受的教育以及成长经历应该来说都是很规范的美术学院体系,因此关注美,感受美,在文化的基础上结合时代融合美学形式来表达美,这就是我创作看似风格迥异的作品里潜在的统一核心。
最后
颜:所有的功、名、利,不是求来的,而是“修”成的。和宗教有点相似,我不信教,我只是一直在进行自我的“修渡”,人应该不断的学习、调整、修炼,和“修行”的道理一样,“修行”是没有彼岸的,也不可能真正功德圆满,我觉得是在路上的一种状态,路上的风景“风和日丽”或者“暴风冷雨”都是大自然给我们的,我们需要去吸纳,具备更强的信念去完成“核”的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