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1年8月20日
地点:范明正工作室
人物:范明正、Lydia
范明正=范
Lydia=L
了解一个艺术家,我们会从各种各样的渠道获得信息,但更重要的是面对面倾听和感受艺术家个人的想法。采访范明正,让我觉察到了他平静似水的外表下,内心却是暗流涌动的。
画画有时是一个从五脏俱焚到血脉贯通的过程
L:如果你不画画,你会做什么?
范:不画画了,最想做的事是读书、写字、云游。所谓“厮有庐斋,素琴青帘,书香沁人,墨香遣人”,这种书斋生活让我神往。云游,和旅游大不同,是漂哪算哪,像一朵云在天上飘。
L:就是没有一个终点?
范:对,在路上,精神上的暂时出家,一个人有点寂寞的话,带个书童最好。走到安静的地方住下来读一些平常没时间读的需要逐字逐句反复揣摩的书。
L:那你现在不画画的时侯是什么状态?
范:不画的时间很少,有的话也主要陪孩子了。最近社会交往很少,只有少数相熟的朋友偶尔见一下,这样可让自己保持一个安静的状态,集中精力画画,为个展做准备。
L:绘画带给你最大的乐趣是什么?
范:现在画画很大的程度上是一个生存方式,就是你要靠它来生存,有时感觉很累。所幸这个生存手段也是我一贯的兴趣所在。画画其实是在搏斗,早上到画室会不安,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天能不能画得顺利,与画面搏斗一天,如果驯服了它,你就会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这种感觉是没法用言语描述的。如果被它击败了,只有带着郁闷和不甘心回家了。
L:刚刚画画完,是一种什么状态?
范:只能躺在沙发上,就是这样。画画是一种五脏俱焚到血脉贯通的过程,精神高度集中,像上了弦,一但画完,弦一下子松了,就特别累。
L:我看着挺紧张的、冲突、激烈、不平静。
范:不平静,这种技术有点残酷。每天面对画布七八个小时,常年如此,人的身体会吃不消,去年夏天我就到了极限,人突然动不了,只好住院。
L:你一直在自我克制?
范:艺术家应该是感情丰富的,面对自己还要那么多克制吗?但在画面上既要有克制,还要有宣泄,才会产生冲突,才会有好的艺术。单单是慢条斯理的人或歇斯底里的人画不了这种画,它是静水暗流的状态。
这是一种朴素的智慧
L:你绘画灵感和素材的来源主要是什么?
范:我们的周围的每一瞬间,都会留意去捕捉它,有兴趣的就画成草图。
L:这是不是形成了一种习惯?
范:对,这是创作的原始准备,平常会储存很多这样的草图,但能实施的少之又少。
L:说几个?
范:“百纳布”,灵感来源于农村老太太做的坐垫,到处搜罗的破布头,女红好的老太太缝制起来简直就是艺术品。我要做的话就会找一帮老太太弄成一个大装置或一个大长卷。还有一个“水滴石穿”,弄一个明式的板凳,腿加长,高约两米五,顶端装一个精致的旧旧的水龙头,缓慢地滴水,地上放一块质感像砚台的石头,就这么周而复始的滴着水。
L:这是一种朴素的智慧。
范:对,和我的画很契合,也很有可行性。
L:但是从2003年到2011年,八年的时间,你才画了三个系列的作品。
范: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
L:那你最早开始画画在画什么?
范:刚开始画抽象和表现,我在山东上的大学,毕业后又在当地大学教书。整个山东当时流行厚画法的表现风格,所以我也玩了很长一段时间刷子和刮刀。
L:那你怎么就选择写实绘画了?
范:一直喜欢古典油画,虽然没人教,但我自己私下会画一些写实的画。真正的契机是遇到石冲老师。
L:跟石冲老师学画几年?
范:我等于读了他的两个研究生。1999年在湖北美术学院是进修研究生课程,后来他调到清华我又考了他的研究生。我是师父在清华的第一个研究生,刚来清华时他招学生很少,就那么一师一徒地过了两年,第三年才有了师弟师妹。师父是很多人的精神导师,看起来难以接近,其实他是软心肠的,很照顾身边的人,有很多学生追随他,我个人也对师父怀有很深的感情。我崇敬他的不仅是他在艺术上达到的高度,还有他的硬骨头和纯粹。
L:那你觉得写生重要吗?
范:写生相当重要,是绘画的入门功夫,你的眼睛由普通到审美,写生是必不可少的。同样的素材变成艺术品都要有审美的介入,普通人既使可以审美,也不懂怎样由普通变成审美的方法和过程。
L:这让我想起你创作《童话》的过程。
范:对,我画这一组作品,确实是这样的创作方法,前期准备道具、布景、灯光等等,我需要来回地、反复地实验不同的摆置,这虽然不复杂,但是就像你前面说的这是一种朴素的智慧,也是一种磨炼的结果。
L: 天天在琢磨这个吗?
范:是啊,天天在想,在画,如同习武,“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师父知道,三天不练,天下人都知道”。正所谓“功夫”,就是以时间为前提,天天侵染其中。
L:你都是一个人在画画,那你平时主要和谁交流?有没有琴瑟相和的知己?
范:我其实想过这个事,想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但琴瑟相和只是个理想吧。如果有的话就是我太太,因为我们是十七八岁就相识相知,是大学同学,也做过同事,常常一起做事。
L:那你家庭生活超级幸福,一个中年人能说出自己老婆是一个倾听者,这是很震撼的一件事。那能跟你一起讨论问题的是谁?
范:王新友,和他能说很多实话。
L:说苦?
范:也有,说说困惑,发发牢骚。很多问题和他能聊的很透彻,他眼界开阔,思维活跃,做的是画廊,但很多工作远远超出了画廊的职责,在推广当代艺术方面,尤其是在推广年轻艺术家方面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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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图时代是一种被阉割的激情
L: 最近在看什么书或者杂志?
范:《百年孤独》,新出版的,翻译得还不错。我很少看杂志,每周一两份文摘报和周刊就够了,现在的杂志里面都是明星,报纸里面都是灾难和事故,真受不了。
L: 为什么?
范:我还是喜欢文字,文字是一种抽象的东西,更有想象的空间,而且很多事,用一句话或者一段文字就说清楚了,这就是思想。读图得让你自己去总结,它只是提供一些现象而已,你读的永远是没有深层过滤的现象,得不出精华。
L:我在你之前的访谈中,看到你说怀念胶片时代,你是怀念照片在冲洗过程中的等待感吗?这也是在创造图像啊。
范:不是,我怀念的是胶片时代的人的思考和参与的重要性。原来胶片较贵,所以按下快门之前,要很用心的构图思考。你看看现在拍数码照片过脑子吗?可能稍微过一下,原来可能用几分钟,现在可能用几秒钟,不行回去再ps,或者拍一大堆,中间选一张。现在去旅游,到处是咔嚓咔嚓的声音,都成了噪音了,人人都在狂拍,你的脑子慢慢被机器控制了,不知是机器在表达,还是人在表达。大量的垃圾图像对人是一种刺激,看久了,人会麻木,思维能力会慢慢退化。快餐读图时代产生不了思想,这是就被阉割的激情,这个时代也变得没有思想。我创作这个咔嚓系列,也是有感于这个现象。
L:你是用《咔嚓》画面上静止的被镜头遮挡五官的脸去反观吗?
范:是的。
L:平时觉得你慢条斯理的?
范:创作时会变得急躁、自我,作为艺术家来讲,肯定有特别自我的那一面,特别向往自由的那一面,做到最后,我发现我的选择,所有的选择都是按照我的意愿在进行的。
L:你的内心有没过激烈的冲突?
范:我是内心冲突非常大的一个人,不熟悉的人可能看不出来。
L:你内心冲突很大,这和你从小的成长环境有关系吗?
范:应该有。我父亲是大学教授,在清华大学物理系工作了近二十年,后来调回山东。而我母亲则目不识丁,四十六岁才离开农村,我大姐大我18岁,二姐大我15岁,哥哥也大我10岁,年龄上差距很大,所以从小我就是自我玩耍。
L:在你的艺术实践上,有什么表现?
范:有啊,一方面,我在画很写实的画,另一方面,我也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有点分裂吧?
L: 是有点。
不是优美 是天然
L:你最喜欢的艺术家是谁?
范:维米尔、怀斯,是我一直喜欢的艺术家,中间会陆陆续续喜欢别人,但是这两个始终没变。
L:可以具体描绘一下吗?
范:该怎么形容呢?怀斯是个隐士,一生不离乡土,画中的孤独感让我感动。维米尔的画都不大,精致入微,意趣昂然,很像元明写意山水的笔墨趣味。
L:很优美。
范:不是优美,是天然,浑然天成。
L:是吗?那说一下你喜欢的中国书法家和画家?
范:怀素、八大山人、马远、夏圭。
L:从他们那里你得到了什么?
范:禅意、静、刨除了杂念,宇宙感很强。八大山人很多画就是一个鸟趴在那,或一条鱼。还有马一角、夏半边,都独辟蹊径。《非典》组画就是得益于他们。
L:是吗,《非典》?
范:比如在构图和意境上都有借鉴。只不过他们是计白当黑,我是计黑当白罢了。
L:留有想象空间?
范:不完全是,同时也是一种情趣和情绪的需要。人对神秘的、未知的、不能左右的力量,会认为它是黑的或是白的。人在这种未知的基础上,很可能就会走到宗教,对吧?所以觉得他们的画禅意十足。
L:嗯。
范:神秘的,自己不能左右的,不能去抗拒的力量,我觉得《非典》组画在情绪上需要这种东西,去对位的话,可能对的上。
L:从什么时间开始画的?
范:2003年非典的时候,印象太深了,我在清华上学,是亲历者,学校全部封了,就是坐监狱一样,我们整整一个月没出校门,周围的人都戴口罩,说话时离的很远。
L:那你也戴?
范:都戴。口罩可以从事实上和心理上阻挡疾病和对疾病的恐惧,一个很符号化的用具。我当时随手拍了一张照片,拍完之后就觉得很触动,就画了一张,后来延续了一个系列。
L:你平时写书法,汉隶你喜欢吗?
范:我喜欢行草,喜欢怀素。汉隶太克制、规矩了。画完画很累了,我需要随意的东西来调节。其实好的写实油画,很生动,有意趣,仅仅是工整远远不够。我开始铺的时候,很松弛很随便,像写行草,最后一点点的收拾起来。如果开始把它弄的很平,就成广告画了。
L:是什么让你走上画画的道路?
范:小人书,连环画,小时候很痴迷,临摹了很多。这是最早的原动力。
L:当代艺术家,你比较喜欢谁?
范:达明·赫思特。如果我不画画的话,可能像他那样去实现很多大胆的想法。
L: 你有什么业余爱好
范:看NBA,喜欢姚明,他给了我关于体制外生存的很多启示。NBA是一个顶尖的职业体育联盟,一个成熟的商业体系,姚明智慧地调合了美国的个人奋斗和中国人的低调之间的冲突。
L:这些启示具体指什么?
范:NBA的信条是:一切都是生意。他只通过金钱来衡量你的价值,他们不像中国人那样讲人情讲面子。
L: 那和你现在从事的职业有什么关系呢?
范:可以讲,中国的画廊和艺术家合作的方式,其实已经是中国最先进的商业模式了,没有了体制内很多弊端,能够激发个人奋斗。像在NBA,总决赛球赛时间安排好了,全球十几亿的观众在等着你,你感冒了,不上场,可能吗?所以诺维茨基高烧三十九度多还在场上拼。姚明打球,一次次的伤,一次次复出,直到再打下去有可能成残疾人,才不得不退役。这个我特别能理解,就是职业的态度,所以我把自己的工作看的很重,是自觉自律的,这都是从他们身上学来的。
L:中国画廊业和NBA都是符合商业逻辑的行业。
范:对,所以说中国还真是发展了,但远远不够。我们周围的人更多地是想找一个稳定的体制内工作,不愿意冒险,这样想法可以理解,体制还没成熟,社会保障还不够,大家还都缺少安全感。我也是慢慢适应的,直到经济上好转了,才意识到还可以这样生存,有职业艺术家也就是最近七八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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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写实绘画的前景 我没有困惑
L: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成熟的人吗?
范:我是阶段性成熟的,但是远远不是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我自己在很多方面需要调整。
L:在画画上,你是怎么调整,让自己慢慢一步步成熟的?
范:有一点点的规划,但是大部分自由自在的,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我不想过多的限制我自己的想法。
L:你的很多想法,其实已经超出了一个写实艺术家的考虑范围,其实你考虑的不单单是画面,很大程度上,有很强的当代性因素在里面,有一些的社会事件的参与,那对现在写实绘画被很多人自觉不自觉的归类到传统艺术中去,认为这不先锋,你怎么看?
范:怎么讲,比如弗洛伊德他先锋不先锋?他真的是没有一点先锋性,但是大家都认可他。一辈子都在那么画画,他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已经是你生命的一个部分,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你一天不做,就会觉得不舒服,就会恐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写实绘画是一个非常大的体系,它有自己的发展逻辑,而且撼动不了。但作为先锋前卫的功用,确实是不存在了。
L: 对于这些你困惑吗?
范:我没有困惑。中国有一段时间是打倒一个再建立一个,但现在是个多元并存的时期,这是一个艺术的生态环境,像森林一样,要有梅花鹿、大象、猴子和其他动植物才完整,大家要并存,才有意义。
L:你是1972年出生?你从50、60年代出生的艺术家那里学到和看到了什么?
范:他们是我的前辈兄长,我从他们那得到的东西很多。他们经历了八十年代,那是个启蒙的时代,是个摇旗呐喊的时代,有着思想的光芒。同时在艺术上,他们为中国的当代艺术打开了新局面,是很了不起的。
L:你接受他们的哪一部分?
范:坚守精神性的一面,现在人不太注重这个东西,现在是一个思想家沉默的时代。像李泽厚这些人,现在你感觉是格格不入的,没有用武之地。
L:那现在我们需要什么?
范:学问家。国学热不过是把老东西搬过来,只做考据和解读,弄通俗点让大家知道就可以了,他们不是思想家,是学问家,百家讲坛就是他们的舞台,不过他们在普及传统文化方面功不可没。再就是自艾自怜的小情趣,年轻一代都有这个倾向。
L:现在大家一直在提“70后艺术家”的概念,并且很多人都在归纳这个群体的特点,你是怎么看待这个现象的?
范:“70后艺术家”很难被归纳。现在中国是一个急速裂变的时代,五年就是一代。不像社会结构稳固的封建社会多少年不变。
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单线 不可能是双线
L:你以后还会继续这条写实的路?
范:这个行当会占用我一生的精力,就像结婚,你只能找一个你最喜欢的伴侣。就只能有一个,这就是宿命。
L:那你信命吗?
范:不好说,人有很多无奈,一个肉体一辈子的时间和精力是单线的,不可能是双线的。其实每件事都是来回重复一个简单的东西,天长日久的重复,最后形成了一个特别强大的力量。所以懂得放弃也是个大智慧。
L:明白。
范:但是只有这一点还不够,重复的东西加上个人的创造力,才真正能达到顶点。
L:是这样的。
范:比如说写字,总共就那么多汉字,来来回回的写,写一辈子,总是有坚持和有心的人,最后可能成为书法家。再如弗洛伊德画模特,反复的画,天天画,顶多模特换换,但他不变,最后成为大师了。
L: 和您聊天很受用,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