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十年绘画的安静修行后,近期艺术家黄莺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了影像的创作。但对黄莺来说,影像却并非一个陌生领域,而毋宁说,是她最早投身却在后来主动抽离的梦想之域。在这种“抽离”与“复归”背后,隐含着的是艺术家近些年来的辛勤探索与想法观念的更加成熟。黄莺的最新创作主要分为《嬗》和《仙镜》两个系列。她用自己的身体营造出一个看似逃离现实的“世外桃源”,但正如策展人黄笃所说,“它映射的却是一个更真实的、更为冷酷孤寂的现实,以及艺术家对当代商业社会尔虞我诈、急功近利、物质主义现实的反思。”
李贵明=李 黄莺=黄
更加广阔的天地
李:你最近准备展出的这批作品都以影像为主,但在这之前,你画了十年的绘画,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转向?
黄:我觉得绘画的容量有限,很容易局限在一个瞬间永恒的意境当中,而我想表达的东西则更加宽广,只靠绘画我感觉并不能完全说清楚,所以就想尝试一些新的媒介,比如影像。影像的优势在于流动性,能像流水一样把你的想法和情感全部宣泄出来。举个例子来说吧,如果你一直呆在一个狭小的环境里面,你会觉得很安全,但那其实是因为惧怕外面的世界。有一天如果你有力量推开那扇门走出来时,你就会看到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那时候你会觉得,哦,外面的世界更加美好,就不再想回到以前的那个小屋子里去了。
李:实际上,你以前有过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的经历。你觉得这与现在的影像创作有关吗?
黄:我最早是学画画的,但也很喜欢摄影和电影。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去了北京电影学院学摄影,还一度想进入电影圈。但之后的工作经历让我明白,自己的性格跟这个圈子是有一定距离的。因为做电影需要群体协作,跟很多人打交道,而我不想被别人当成棋子或螺丝钉,就想一个人独立工作,完全自主地把想法表达出来。画画刚好是这样一种状态,所以就回来画了十年左右。
李:可是现在转到影像,还是会面临这些问题。
黄:有区别。人在年轻的时候有很多想法,都想去尝试一下。但现在我不论从经历还是想法上,都比以前更成熟了,回到影像,我觉得更多还是创作或观念表达的需要。倒是从技术上来说,影像比绘画更具挑战性。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团队合作的事,你的观念是否能被团队理解,你想表达的东西和最后成型的作品是否同一面貌,这些都会成为困扰你的问题。比如在影视后期的处理上,因为我要营造的都是一些不太常见的场景,通常还会要求影像作品的绘画性,比如人的材质、皮肤、质感以及空间等等,所以按常规的技术方式就不太容易实现。做到后来,我们对影像和空间的理解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我觉得这些技术在国内影像界还是比较独特的。当然惊喜也有很多。比如绘画可能是一个人为自己的观念服务,而影像则是一群人为你的观念服务,让你很有成就感;再比如,团队的互动能让你发现更多问题,毕竟很多时候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以这种互动擦出的火花就很有意思。
完成自我拯救
李:这次你要展出的作品主要分为《嬗》和《仙镜》两个系列。咱们先来说《嬗》这个系列。《嬗》里面,出现了很多蜻蜓,这是出于怎样一种考虑?
黄:“蜻蜓”就是他者。这个“他者”可以是环境,可以是异性,可以是社会或政治,也可以是人心中的各种情绪。在这个系列作品中,最重要的,我还是想表达自我和他者的关系,即有时互相排斥,有时互相融合,有时又发生关系,纠缠在一起。我觉得人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场”中,想逃离却又无处可逃。所以这是人内心里的一种纠结和混乱。“蜻蜓”这种状态既敏感,又让你烦扰,而所有这些烦扰又来自外界的影响。但尽管这个外界让我们觉得冰冷,让我们感到担忧,但你仍然要在里面生存啊。所以我在人的身上长了一些毛出来,预示着在抵御外界环境时生成的一种保护力量。这不是对抗,而是适应。因为如果采取完全的对抗姿态,那你和他者肯定会分裂,但他者又不是你理想中的环境,那你怎么办?你肯定要做出反应吧?所以和“蜻蜓”相比,“毛”在作品中扮演的角色就相对单一一些,能够起到保护自己,平衡外界的关系就可以啦。我们无力改变周围的世界,但应该对人生中的苦难怀有同情,继而完成自我拯救,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
李:那相对比《嬗》,《仙镜》就是你营造出来的一个“桃花源”了吧?
黄:“仙镜”是介于现实和梦境之间的一个模糊地带,是不受任何外界干扰的纯精神境界。人在这个社会中生存,在很多情况下都是不自由的,但你脑子里想什么,怎样去构造你的精神世界,却不受任何阻碍,完全自由自主。
李:但几乎每张“仙镜”都有冰块,让人觉得浑身冰凉。
黄:我其实有点悲观的。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很让人担忧,自然环境破坏,人与人之间又隔膜冷淡,所以“仙镜”中的冰冷,并不是说个体处在冰块或自然中的寒冷。更多的时候,反而是个体在人群或社会中的冰冷,比如你参加了一个很大的Party,每个人都很快乐开心,但你仍然会觉得孤独。这有点像人类的宿命。尽管这样,我仍然在尝试抗争,尝试拯救自己。所以有些作品中出现了很多重复的自我形象,就是想表达出隐藏在人身上的复杂个性,让它们得以释放。其实我觉得,人的一生就是个自我拯救的过程。你不要掉进深渊,让自己变得更有力量,才能去帮助或拯救别人。
李:另外还出现了“亭子”、“荷花”这些很中国化的元素。
黄:对,在作品中我使用了这些比较东方的元素,但这并不是说我要刻意地去营造某种中国化的东西。因为虽然我们现在仍生存在“东方”的语境中,但这个环境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高山流水”的环境了。前段时间,我有个朋友出去拍海洋宣传片,要找那种很漂亮的海岸线。可这些景色都已经找不着了,因为到处都是工厂、污染或者垃圾。到最后他们绕了四五个小时,才绕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们的内心或基因里面又受到很深的传统文化的影响。所以你看我营造出来的景像,好像是一个很有中国意境的“桃花源”,但这个桃花源已经完全冰冷了。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现实,无路可走,也无处藏身。
诚实面对自己
李:这两个系列都以你自己作为模特,是否包涵了一种女性的受难意识呢?
黄:男性不受难吗?他们只是貌似坚强。当然,在男权社会中,女人都更容易受到伤害,女艺术家也不会得到太多的关注和认可。就算你做得很好,在更多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出于好奇去窥探一下你,而不会真正在乎你的思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是作为女人,我们当然希望别人认为我们是有灵魂有思想的艺术家,而不仅仅是一个花瓶。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选择的就是一条艰难的自讨苦吃的道路。但是没办法,这是你选择的道路,你只有这样去做才能安心。如果你想拥有一个高质量的人生,你就不能流于平庸,就必须很真诚地按照心灵的指引向前行进。至于别人愿意理解到什么程度,那就随他们去吧,不用太强求了。当然,我觉得如果你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而不是被生活所胁迫,这也算是一个成功。
李:你的作品通常以关注人性作为最核心的出发点,那你现在是怎么理解“人性”的?
黄:我觉得人性是最重要,也最值得人们去关注的东西。但人性又很复杂,有时候它在天上,有时候又在地下。不论怎样,如果你真的想关注或挖掘人性,你都不能说谎,不人云亦云,你需要诚实面对自己的优缺点及阴暗面,去跟它对话,与它相处。处在社会当中,在很多情况下,人们不得不说谎,其实这也是人性。但如果你说谎了,我觉得别人都是能看到的。尤其艺术家,如果一说谎就真的完了,你只能去骗那些能被你骗到的人。而且如果你一说谎,就变得跟大家一样了,这样怎么可能表现出你独特的个性呢?所以我一直用自己的观察角度和思考方式来关注人和世界的共同命运,并提出疑问,自我拷问并自我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