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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的祭礼:许江的葵田

看许江近年的新画很难不联想到他早期长年绘画的历史大场景。他虽然脱离了明显的历史主题,全力攻画风景,但他笔下景色的壮阔,气象的恢弘,即使残水断垣,依然带着历史的大镜头;他的风景似乎以脱略于悲喜的感怀来审视私情和意志。许江的葵田,虽然不涉人事景象,但他所刻画的景色自有岁月的积淀。天地无情,岁月只在人世被留恋,以致成为史话。在这积淀中,风景流露了时世的感慨。

从历史大场景扩展到天地山河,引出历史场址的思考,历史是在何处被定形的?在哪里开始成为意象?许江曾经画过大量的废墟,好几组关于二次大战中被炸毁后的欧洲城市。西欧现代世界的历史大场景定形于大城市。城市象征了现代文明,与被都市规范之下的新的人民生活。“市民”作为历史的主角是欧美现代化与工业化的成就,这种新的人民拥有农耕社会没有的集体力量,有抗衡自然力量的新技术。但是,他也必须依赖都市组织和科技,因为对都市保护伞外的剧变缺乏抵拒力。“市民”对天地缺乏感知,所以难于在阴阳变幻中掌握到剧变的生机。“市民”是受都市法则约束的,他的自由以彻底依赖交换得来,所以当都市规律溃坏时,他不知道如何在荒野自立,无法种一片土养一窝鸡。

历史场景从都市推移到天地山河,是由于历史的“民”的不同,中国革命塑造出来的民是“人民”,他出自现代组织技术下的集体力量,同样是被社会科学研发出来的被统治的人。不过中国的“人民”与“市民”还是有差异,由于他是带着一种深厚农耕记忆的民,曾经在相当独立自主的宗族组织下直接面对天地,推动历史。对这样的“人民”,历史的场景还可以是大风景。

葵田的历史索引很直接。任何四十岁以上的人都会对向日葵有情绪的冲动。毛泽东的红太阳与向日的人民在一个不允许阴影的时代里,以阳谋取代阴谋的手法,把“民”的根从土壤拔起,重新植入与历史断裂的“人民”风景里。许江这系列葵田有宏丽有悲壮,有厉烈有大义。在烈日下这些葵花没有私情没有幽怨,也没有怀恋的感触,只有牺牲的豪情。许江的葵田是对一个大时代的反顾,以一个明晰的图式凝聚了对历史的记忆和想象。他把一个历史时代的残酷与壮烈在炫目的光明下陈列在新一代人的眼前。那既不是批判也不是控诉,而更像表述一种天地不仁,正如早年画中被战火炸毁的文明都市。但葵田象征的“民”被整合为“人民”的转换之间,为何又不带着工业革命的灰暗悲惨,不像被打成亡魂的集体主义,而更像赴义的壮士呢?

被打入牛棚后写了很多精彩律诗的聂绀弩有一首《过刈后向日葵地》,上半阙是:

曾见黄花插满头,孤高傲岸逞风流,
田横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牍似留。

中国传统里有一种自觉的“民间”,在现代社会学话语里这个词不容易找到吻合的定名,因为民间意味了那种带着议论天下事的传统的民。能议论天下事的民当然跟民间参政、科举取士的传统密切相关,但更深的基础是因为中国礼乐和祭祀扎根在民间。民间可以独立主持天地的大仪式,不由宗教来垄断,所以了解大义,能够明白政府和天子的意义和位置。诗经说的“王民”已是带有这种气象的民。顶戴天、根扎土的“王民”的革命跟不接地气的“市民”革命是不同意义的。起自“民间”的革命能够自开新气象,因为他本来就有礼乐与祭祀。中国民间起兵,不须要一套复杂的意识形态,也不全然在于深仇大恨,民间就知道要参与开发新时代。

在这样的背景下读许江的葵田,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他描绘的悲壮可以那么灿烂,可以有一种无私的牺牲壮志,但丝毫不带悲情。许江传达的是一种正气;这是一种生命之正,因为无私而见天地大义。被刈割的葵田照样在苍天白日下不失其正色。我们不知道这是生于土之正,还是源于日色之正。但许江在葵田盛放后刻划的残败景象没有凄凉之态,刻划收割后的悲壮只见厉而不凄。这种厉而不凄源自“民间”的祭祀的正气,所以在画面的情愫也不流于社会写实主义的控诉。生死成败的循环,不是困窒在工业世界的城区里,而被铺陈在顶天立地的皇天后土之中。

面对许江的大葵田还引起一个感触:在这样的大义澟然的历史岁月里,人间的私情还有没有表述的位置?这大概就是从“王民”被转换到“人民”之际被历史遗弃的一幕悲剧。民的私情在整合成集体主义之际被牺牲了,而于此牺牲的,不独是与岁月流转的人间世,更是彻底的向历代“王民”告别。在“王民”的革命里,人间的私情是与大义不悖的,不见得为了抽象的理想去破坏纲常的定轨。可还是因为有“王民”的记忆,“人民”革命才能无畏的行走于山河大地。但这已成为历史,因为人民也随即迅速的被整顿、被诱导为没有祭祀的新“市民”。葵田描绘的意象是英雄的祭牲;在这场天地季节的流转下,陈列在天地祭祀的是“民”。所祭祀的牲礼是民,而被祭告的也是民,因为被告知与告别的同样是曾经自主礼乐祭祀的旧民。许江的大组葵田画所面对的历史岁月的豪情,就是对旧民的奠告,以及向新民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