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当前位置: 首页 > 期刊 > 《艺术世界》2010年12月248期
顾惟颖:给我一个理由,整死你

顾惟颖|文

栏主:以从事关于人心的告密活动为乐的散漫分子。

我很怕观看某些颠覆伦常的作品。有人告诉你,你所在乎的一切人与人的基本关系,是丑态纵生的。他给出的理由,是他有过伤痛。

兴许,这可以相信。正如监狱里关的那些杀人犯,他们中间有些人,肉身以外的部分老早就被折磨至死。

但即便如此,我不见得能容忍任何一个有破坏瘾的人。

朴赞郁的电影,统统是关于破坏的,他电影里的人,不仅是破坏人的肉身,还破坏人的意志,理由是,为了复仇——“负过我的,我加倍偿还”。

“复仇”这个词本身,是有一些古典情怀的,许多推理小说里的谋杀者,都是为了复仇。复仇者犹如潜行的骑士,哪怕剑未出鞘,气势上已经占了上风。更何况每一场复仇,都必定是精心策划、叫人意想不到的,那更需要足智多谋。所以,朴赞郁的电影拥有大量粉丝,人们总是崇拜操纵者。

但是我偏偏对朴赞郁敬重不起来,因为他的那些复仇者处心积虑报复的动力,实在很不充分,换句话说,一个缺乏足够爱与恨的复仇者,是无法令人信服的。看看他电影里的人都是为了些什么破事去惩治他人?《老男孩》前半段吊足人胃口,可最后发现这一切全是因为一个小子觉得和姐姐亲热的事情被人捅出去了很没面子。前面抖了个大包袱就为了后面那么猥琐的一个原由,在西方人面前大大利用一把东方人对伦理的羞耻心,这本事也是挺无聊的做法。再看《亲切的金子》,无非就是对付一个胁迫自己犯罪的江湖骗子,竟拾人牙慧模仿《东方快车谋杀案》里的桥段,让一大帮子人兴师动众你砍一刀、我剐一片。《三更》之《割爱》还要狭隘,片场小工出于对春风得意、目中无人的导演的嫉妒,把导演妻子的手指一根一根割下。

我说以上这些,并不是想批评朴导演道德败坏。我只是想说,朴赞郁其实内心最想表达的,仅仅是整人的快感。他很会拍,可品相确实不高。他是个典型的 CULT 片导演而已。

CULT 片是什么?最近网络上有个 10 分钟的短片,讲一个胖子一直被一个鬼魂用小勺子追着敲打,不厌其烦,日复一日,打得胖子血肉横飞,导演还特地运用一段蒙太奇剪辑向希区柯克《精神病人》中经典的“浴室杀人”段落致敬。最后胖子死于勺子下。这一切究竟为何?似乎是胖子曾经让勺子杀手不爽。其实,不需要什么合乎情理的因果,随便给个理由,就有激情整死你——这就是 CULT 片的精神。

所以,朴赞郁很有才,但不是大师。盲目的崇拜者光爱讨论他的深刻,却不大谈论他那些不上台面的癖好,他们不懂,那些才是他的追求。有人拍电影,是为了使命感,有人拍电影,是为了看自己如何在镜头上让一个人身首分离喷出好多血。人各有志。假如朴赞郁在电影的世界里有个人格,那么,他绝对不是悲情的神甫,而是恶童。

明白了这一点,你就能知道《蝙蝠》到底说了什么。

我个人以为,《蝙蝠》是朴导演最利落,也相对不矫情的电影,因为他终于不再牵强地去为破坏者寻找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理由——这一次的理由很幽默,索性把男女主角变成吸血鬼。吸血鬼害人,这不是天理吗?神甫为了救人,得了传染病,输血被救活后,竟变成吸血鬼。朋友家可怜兮兮的小媳妇仿佛童养媳“阿必大”,神甫同情她,与她通奸之后,为解她长期受虐之恨,帮忙杀了她傻瓜丈夫。接下去,也变成吸血鬼的女人大开杀戒,这次导演没有沉湎于替天行道的阴谋论,他甚至让观众看到,女人其实从来没被丈夫虐待过,她只是讨厌他,利用神甫的感情来除掉他。电影后半部分,全然是一出闹剧,神甫连连为女人作下的孽收拾残局,内心的神性与魔性斗争不休,他被弄得痛苦不堪。

《蝙蝠》画面很美,依然讲了一个折磨人的故事,被折磨的对象,既是被吸血鬼杀死的无辜者,也是在情欲与矛盾中不得安生的神甫。想必剧中冷酷又充满诱惑感的女主角,正是朴赞郁精神世界的化身吧。这部作品的成熟之处,是它不再闪烁其词,它非常直接地表达了一种对恶作剧的热爱。有美学,有技巧,有野心,却大逆不道——这个不道,是指“整人”的不讲道理。这不是伟大的电影,但的确是一部有水准的 CULT 片。

任何一个破坏欲旺盛的导演,他们能模仿希区柯克的歹毒,却未必掌握通向玄机的心力。善于叫人疯狂,并不等于能明了人类的沉默。凭借一股杀气与嗜血的能量,终究能抵达人心的哪部分呢?也许朴赞郁有自知之明,所以,他的吸血鬼只能在黑夜里草菅人命,太阳一升起,便自行消灭了。

轻率的恶意是没有来历的,所以他从来说不好原由。如果非要找个理由,那只能是对美好信仰得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