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州乘车去连州需要4小时,最后1个多小时车程已不是标准公路,车辆在群山中行驶,颠簸摇晃,这表明连州无论是从地理位置还是发展层级来讲都远离中心,十分偏僻。但在地方政府迫切发展文化产业、打响城市知名度的决心感召下,冲着连州摄影节在专业界的品质口碑,还是有不少的观众从全国各地乃至海外、欧美不远万里来到连州这座粤北山城。连州将本已废弃的粮仓、糖果厂和鞋厂加以改造,形成了别具一格的空间,来自世界各地的几十位摄影作者的作品就在此展出。
世间的万物、正在发生的一切乃至人们的心绪和思考都能够成为摄影的对象,并且由于摄影的门槛相对较低,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摄影作品被生产,如果以年为单位,摄影作品的产量绝对是天文数字,要从这些海量的作品中选取“好的艺术品”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摄影图片和它的对象以及它的生产者、复制者和观看者之间的相互关系,几乎和语言、现实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样复杂难解。图像和语言一样,它们在记录描摹现实的同时又构建和扭曲着现实。图像也许比语言更实时、更“客观”、更准确、更具现实感,在快门抓住那转瞬即逝的一刻时,语言还在酝酿、蜿蜒,等语言成形,现实已经变化了。图像比语言更具生产性、能更及时地被消费,图像和语言都逃离不了视角,它们总是攫取生命和存在的一段,它如同语言一样赋予阅读者或观看者以阐释的巨大空间,它并不比语言更纯洁和无辜,它被赋予太多使命并承载着无数功能,也毫不例外地受制于各类条条框框。精彩、优美和让人兴奋的语言是稀缺的,纯粹的、有活力的、新鲜的、美丽的、有生命和游戏特质的、充满探索精神的图片也是难寻的。找寻发现它们,让我们日渐疲乏的双眼再次振奋起来,如同写作和语言一样去看待和对待摄影和图像,这是本届连州摄影节的旨趣也是摆在它面前的艰巨任务。
值得庆幸的是,当往来穿梭于粮仓、糖果厂和鞋厂间,在展厅空间内驻足观看时不时会有新的发现,伴随惊喜、愉悦,令人耳目一新、印象深刻。
塔可十分年轻,作品却透露着布局谋篇的大气和惊人的成熟,尽管它们的尺寸都很小,却令人难以忘怀。他寻访出现在《诗经》中的山川、河流和残垣古道,却好像被卷入了一场缺席对象的神秘约会。历代文人对山河的书写吟诵不可避免地构建和影响了对地理元素的理解和解释。塔可试图去还原它,但在还原过程中又出其不意地生产出新的诗意。它的作品充满张力,释放着巨大的矛盾,它们既写实又饱含意蕴,既是孜孜不倦的捕捉记录又是匠心独运的构建,它的图像都是新的,却将观者带入某种久远和逝去。拓片、古代壁画、散落在地上的佛像、泥土、田埂、枯草枯枝、亭台楼榭、鸟窝、古旧的木制窗格,破败的家祠、斑驳的墙,水渍,它们平时似乎无处不在,一旦进入塔可的相框便显得极其罕见。他捕捉到了难以捕捉到的东西,作品充满着引人入胜的异样感。它构建了一组复杂的文化地理符号,传达了一种难以捉摸的情绪,一个囍字图案的帐钩勾起了蚊帐的一边,蚊帐后是一床花被,凝视它会有压抑、陈旧和不适感,它深刻和真实地传达了某种传统符号,却不包含他者的猎奇和充满异国情调的浪漫想象。
糖小双的照片全部是生活小细节,及其个人化,非常私人,它记录作者一瞬间的目光所及,展现了作者非植物学式的对植物的沉迷。made+funky同样强调个人的瞬间感受,他们目光所及同样是植物,风景或人造物,可是数倍于糖小双的大尺寸使其作品呈现出某种异质,营造出少许历史感。
据称,本届摄影节策展团队的最大发现是唐文静,她来自湖南,正就读于大学艺术专业。她的拍摄好像在玩儿一样,它的作品清新、自然、没有娇柔做作、没有教条、拍摄的素材十分平常,却尤显特别。和许多少女一样,她的视角直指自己的生活,各式各样的自己的脸,涂口红的唇和不涂口红的唇,抚摸把玩自己的头发,用手比划着摆出的pose, 植物,天空,躺在地板上的自己,散落在地板上的鞋,自己的物品,灯与灯光,雪糕冰棍,,吉他。照片尺寸都很小,被镶嵌在同样大小的灯箱内,画面非常精致绚丽,展厅里播放着西方的流行音乐,这使得唐文静的作品有点装置的味道和效果。她所拍摄的东西真的很平常,却散发着特殊的魅力,她没有使用复杂的技术,题材也很常见,是什么使得她的作品显得独特和新鲜呢?很明显,唐文静的作品是围绕自我展开的,以自我和自我周遭为对象,夹杂着些许自恋,一点自嘲,偶尔的自我表现和展演,还有些无厘头。当然这些还不能将唐文静与其它的摄影作品区隔开来,最让其作品显得与众不同的是它彻底地剔除了历史和历史感,历史在她的作品里销声匿迹了,只有当下,而且也被割断了来龙去脉,没有谁比她更彻底地摒弃了历史和历史感,在她那里没有了确定的主题,她在不间断地“操持自我”、打发时间。正如唐文静自己用她尚显稚嫩的笔触写到的:“我们心里的欲望在牵动着我们。世界永远在接下来的发生。它存在于各式各样。我们的生活如果不这样就要那样忙碌。”她姣好的面容,鲜艳的红唇,故意弄乱的发梢无不传递着一种特定的消费主义情绪,她的摄影是一个消费主义时代的sweet girl的真情流露和率性而为。
摄影始终无法回避图像与现实间的复杂暧昧关系,张大力将著名的记录历史事件的照片加以改动,拼接,解构和嘲弄了摄影的社会功能以及它和权力的紧密联系。翁云鹏的作品是一组数码图片,它们全部截取自电视屏幕,屏幕内容图像和下面的解说字幕经常不匹配、出现差错,字幕和当时的画面毫无关联,如此产生的明显假象却经常微妙深刻地揭示了真相,提供丰富的政治社会联想。画面:白宫前草坪的长椅上躺着一个流浪汉,字幕却显示:辉煌的古罗马广场后面是一片广大的贫民区。
倪卫华和法国摄影师patrick Zachmann的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的镜头指向中国在高速城市化过程中城市建设的光怪陆离,Zachmann瞄准的是大型房地产项目工地挡板上喷绘的巨幅图像,它们巨大、亮丽、光鲜,诉说和应允着城市的美好未来,有时候很难分辨它是城市的虚拟背景还是它的真实存在抑或它本身就是城市的风景。如果说Zachmann的作品更多地秉持一种把玩和探索的态度,那么倪卫华的作品便多了一层社会批评的维度,倪卫华的镜头同样指向城市中各种巨幅广告牌,特别是楼盘或重点工程广告,它们无一例外地描绘着不远的将来的现代、奢侈、时尚的生活,各种欧式风格是从不缺席的元素,倪卫华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这些虚幻的美好景致上,他引入了强烈的对比,他拍摄广告挡板所营造的美轮美奂背景前经过的底层劳动者,他们穿着土气,衣衫褴褛,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镜头打扰,他们的目光往往突兀,充满疑惑,有些许的不友好,他们和身后巨大背景所勾画的时尚生活形成强烈的对比。或许他们就是身后巨大工程的建设者,他们和他们的“产品”却没有任何交集,荒诞显然不足以描述此情此景,马克思所言的“异化”还有什么时候比此时此刻更强烈?不远处的Zachmann的作品似乎在讲述着背景,一个实实在在纯粹的物质力量——市场经济和消费主义正大行其道。Zachmann和倪卫华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们所记录的现实既是精心营造的,因为它们需要某种展演和安排,却又无比真实地反映了现实。
摄影是和装备技术紧密相连的艺术,本次展览不乏在技术层面所作的有益探索,郑浓通过控制胶片与光的接触时点,产生出化学的色彩,以致本身的自然风景趋于消失。黎朗在拍摄聚焦和冲洗印制过程故意使拍摄对象模糊虚化,在他那里,人民日报的头版模糊不清,甚至报头也只是隐约可见,过去年月的报纸,不仅上面登载的内容模糊恍惚,甚至连是什么报纸都无法准确确认,这隐喻了经由岁月的流逝,历史仿佛被时间吞噬和虚化,它愈发扑朔迷离,获取和接近过往历史的真相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欧阳星凯拍摄洪江流域的生活,再现湘西民俗,这类题材老实讲已被拍滥,但是欧阳星凯通过适当拿捏图片尺寸、色彩,呈现了一种原汁原味的现场感。海波对色彩、景深的精准把握令人折服。王琛的自然地理摄影颇具国家地理杂志之风,取景、拍摄、色彩和装帧都趋于完美,让人感叹大自然的惊人伟力和壮美瑰丽。
应该指出,本届摄影节展览中还是存在少量机械的符号式记录作品,它们只是对耳熟能详的社会现象予以图解,扮演某种声音的“传声筒”,捕捉所谓的“新奇”,满足于表面的见他人之所不见,做生硬的拼凑,勉强的推陈出新,停留在辛勤劳作层面的猎奇采风。作为一个高水平的摄影群展,连州摄影节完全有可能和有能力进一步提高门槛,更精益求精,宁缺毋滥,确保连州摄影节的入场券和“摄影爱好者”无缘。它是专业和艺术的殿堂,本可再高傲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