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婧|采访 蔺佳|摄
山塘街相传由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所建,距今已有 1100 年的历史。这条享有“姑苏第一街”美誉的古街,至今仍保持着“人家尽枕河,水巷小桥多”的苏州街巷特点。山塘河静静地流淌过桐桥,秋日的阳光洒在光滑的石板路上,一位两鬓花白的老奶奶坐在巷子口纳鞋底,让人一时恍如隔世。苏州灯彩艺术保护中心就坐落在距桐桥不远处,苏州灯彩传承人汪筱文师傅在他不大的工场间和我们聊起了兔子灯以及其他渐渐被人们淡忘的传统灯彩艺术。
据汪师傅介绍,苏灯属我国四大灯彩流派之一,另三大灯彩流派分别是以泉州为代表的福灯,以佛山为代表的粤灯,以北京为代表的京灯。苏灯受吴地园林文化熏陶,以亭台楼阁为代表,具有“精、细、美、俏”的特色,并启发了海派灯彩;京灯尽显皇家气派;福灯颇具南洋风味;粤灯则以材质多元化为其特色。苏州灯彩起源于南北朝,兴于唐宋,盛于明清,风格随朝代流转:宋灯庄重大气;明灯受明式家具影响,重雕工与剪纸,多纹样;清灯传承了明灯;至民国,灯彩的范畴被扩大为“花灯”。
ArtWorld:兔子灯在传统灯彩中占据怎样的地位?
汪:兔子灯属于“白相灯”,即“玩灯”。 “白相灯”在明朝很多见,明百子图里有童子手持兔子灯。 玩灯体现了人们对吉祥、美好的向往,如鲤鱼灯象征步步高升,元宝灯、金蝉灯表恭喜发财,而兔子灯则寓意蹦蹦跳跳过好年。《红楼梦》三十五回描写了几盏玩灯:“……李纨、宝钗又叫人搬出马灯来,湘云、沈春等大家帮着装扮起来,仍是那五十匹马灯四散开来了,两边交串,玩儿了半天,一起儿回来。……孝哥、遗哥、桂哥等还要玩龙灯……”《红楼梦》里的玩灯是有名堂的,鲤鱼灯定是两条鲤鱼围合而成,而元宝灯则是一串,即“一锭元宝”,宁国府、荣国府毕竟是大户人家,玩灯也不是趴在地上,而是提在手上的。伴随着明朝灯彩的兴盛,玩灯逐渐从大户人家向平民百姓普及,老百姓卖不起高级的灯彩,只能买一盏兔子灯,有些还会自己做兔子灯,渐渐地兔子灯就成了民间最普及的灯彩了。可以说,兔子灯相当平民化,是绝对平民的灯彩。
ArtWorld:制作兔子灯的材质历来发生过哪些变化?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
汪:以前用毛竹扎龙骨,现在用铅丝。以前用纸糊,然后再剪出毛花,贴在兔身上表示兔毛,现在就是一块平的纤维布。以前用浆糊,现在则用百得胶。以前灯里点蜡烛,现在全都用灯泡。材料变化有两个原因,一是材质、材料已经失传。材料失传自然导致了技法、手艺失传。比如以前的草料纸、皮纸、棉纸都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宣纸等。不过更多的情况却是材料还有,但因历史或经济原因也造成了失传。毛竹并不缺失,但要劈成很细的蔑,已找不到劈蔑工了,即使找到了也用不起,一个劈蔑工每日工钱少说要 300 元,又能劈几根蔑呢?且还有这门手艺的老工人,年纪都在 60 岁以上。
ArtWorld:做灯彩是口口相传的手艺,你的师承关系是怎样的呢?
汪:1963 年,我 17 岁,被分配到民间工艺厂,师从何仁昌、吕潜福两位师傅。二人都很有名气,那时他们已年届六旬。吕潜福以小件见长,最小的灯只有拇指大小,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叫“微观世界”。何仁昌的特色是 “俏”,其代表作是一盏“过桥落蓬”走马灯——在走马灯里做了一顶桥和一艘船,当船通过桥洞时,船篷自动撑开。60 年代,有这样的构思非常难得,这盏灯在江苏省很出名,可惜现已无存。灯彩自身价值不高,且容易损坏,随着时间推移,颜色褪去,很难保存。即使上海博物馆也很少收藏灯彩,所以灯彩真正能够留下大名、流传千古的几乎没有,最多仅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传世。 何仁昌、吕潜福两位退休后,没有活儿干了,就靠做些冥器维生,直至去世。
ArtWorld:那时你跟着师傅学手艺是怎样一个过程?
汪:入行先学的,自然是“打浆糊”了。打浆糊非常有讲究,先用冷水冲泡面粉,不停搅拌,直至非常细腻、没有颗粒了,然后再用热水冲泡进行搅拌。打浆糊是每个学徒的基本功。打完浆糊后是“搓纸捻”,那时候没有电焊,都是用手工扎的,需要用纸搓成的绳子。然后就可以“打铅丝”了,将纸剪成极窄的细条,而后在铅丝上涂上浆糊,将细条纸包裹在铅丝上。这每一项都起码要先做 3 个月,都学好了先生才会教灯彩的核心工艺。核心工艺包括造型、糊灯、剪纸、绘画,以及装饰。绘画上我临摹的比较多的是吴门画派的山水花鸟,跟的老师是很有名气的沈彬如先生,装饰上我跟的老师是周公度先生。我总结自己学本事至少学了 10 年。
ArtWorld:作为苏州灯彩的第二代创始人,除了传承老先生的手艺之外,你做了哪些创新?
汪:一是增加了灯彩的动态感,二是增加了灯彩的真实感。20 世纪 80 年代初期,市面的走马灯普遍形式比较死板,我把原本走马灯里三至四寸的小人物单独放大至真人大小,并加入动作。制作七品芝麻官的时候,我将河南豫剧中七品芝麻官的身段应用到灯彩上:七品芝麻官手摇扇子,要摇多少下呢?根据人的频率,以及芝麻官所要表现的洋洋得意的感觉,每分钟 32 次比较合适。加上身体每分钟上下抖动 60 次,眼神每分钟来回 30 次,合起来就造成了动态感。另外,此前即使是何仁昌老先生的“过桥落蓬”灯,其中的船夫撑船的动作也比较简单、机械。为了加强真实感,我增加了人物身体的关节,比如手肘、胳膊可以分开活动,这样一来人物就更“活”了。不过,背后的电机原理则再简单不过,眼睛的活动靠背后的雨刷,身体上下抖动则依靠一只小升降机。当然,这些与今天的科技相比,实在太落后了。
ArtWorld:你觉得做传统灯彩难度大,还是现代灯彩难度大?
汪:当然是传统灯彩难度大了,现代灯彩说到底只是形态,抓好形态,保证不失真就行。现在只要使用电脑喷绘,就可以造出各种效果,不像以前还要一块布一块布地缝接起来或是手绘,那时候功夫深哪。
ArtWorld:听说你本人多年没有收到徒弟了?
汪:对。这是正常的。每个人都是算经济账的。到我这里来干活,一个月只能挣一千块,如何生存?苏州人不肯做,外地人一千块生活费太少了,租房就要一千块,还要吃用开销,没有三千块很难生存。我一个人一年才挣三万块,每月给别人发三千块工资?所以,别说收徒弟了,现在这种情况,很可能会导致灯彩自然失传。
ArtWorld:失传是灯彩艺术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吧?
汪:正是。比如明角灯在民间已经失传了。明角灯是用牛角、羊角做的,形制有点像明式红木宫灯。明角灯失传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牛羊角材料精贵,二是牛羊角需要融化后再进行制作,而现在这种技艺也没有人会了。总之现代人已无法再投入大量时间、经历去做灯彩,即使做了也未必卖得掉,即使卖得掉,价格也会相当高,所以一般人使用的灯大多数都是节日灯——红灯笼,挂花灯的很少,因为花灯成本高。红灯笼二三十块钱,而花灯却要上百块,一百块一盏灯孤孤单单的,四盏灯一起挂才有点像样,那就得四百块了。现代人都是算经济账的,节奏也快,一盏灯挂一季就差不多了,很少有收起来保存到来年再用的,所以灯彩如何发展确实有难度。海派灯彩创始人何克明之孙的作品或许是个方向,他在夹缝中生存,他做的立体灯彩很巧妙,比如做一只鸟,他做得很精细,单独摆放也能成一件工艺美术品。我觉得这个思路相当好。但是,作为苏州人要学上海灯彩蛮难,因为就像我们之前说的,灯彩是长时期的口传身教,师傅带徒弟的手艺。
ArtWorld:形成文化产业是否有助于保护灯彩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
汪: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何保护确实是个问题。现在中央政府提出要搞文化产业,如果成为一个产业,目前正在做苏州灯彩的五六家人家就得合并成一个工厂。工厂是要讲效益的。五六家人家共三十位师傅一起做灯彩,卖给谁呢?即使一年只做一个季度,灯就会堆得像山一样高,哪里有仓库存放呢?也没人清洁,两年之后只能任其坏掉。灯彩不像其他行业,比如刺绣可以自然形成产业,但灯彩就不能形成产业。所以不能一味地讲求文化产业,非物质文化遗产首先要保护,然后才能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