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大会堂内全国各省市均占一厅,并负责装潢各自的厅。湖南厅设计张挂巨幅湘绣韶山,省委邀我去长沙绘巨幅油画《韶山》作绣稿。画幅五米多宽,高约二米,湖南宾馆的一个最大的厅让给我作工作室。画成,照例审稿,我最怕审稿。米开朗基罗作完大卫像,教皇的代表去审稿,他欣赏之余,显示自己的眼力,说鼻子边略宽了一点。米氏于是拿着锤和凿,并暗暗抓了一把石粉,爬上梯子,在大卫鼻子边当当敲打,同时徐徐撒下手中石粉,当审稿者说正合适了,米氏便下梯。《韶山》审稿那天,大小官员及工作人员来了不少,他们将一把椅子安置在靠近画面的正中央,然后簇拥着主审进来坐进椅子,其他人均围在其背后,屋子里满是人。这位主审无官僚气,很朴实,像是一位老红军出身的高级领导。他左看右看,往上看时,问是否是船,谅是松枝某处像船形,微蓝的天空也可误认为水。大家一言不发,他当即拍板:行。当他站起来走出门时,回头看画,不禁高声赞扬:伟大!伟大!这时他真的看到了画的全貌。
省委同我商量稿酬,我说不要,问有什么事要协助,我略一思索,答:能否借一辆车,在贵省境内跑半月,我要画风景。太简单了,他们立即答应,并另找两位青年画家一路陪同照顾,他们是陈汗青和邓平祥。我们快活得如出笼之鸟,振翅高飞,先到湘西凤凰、界首,听老乡说:这里风景有啥好,大庸的张家界那才叫好。听人说好,结果大失所望,这样的经验不少,不过现在有车,不妨试试,于是兵发张家界。车到大庸县,已近下班时刻,但是省委的介绍信,省委的车,县里岂敢怠慢,晚餐像是急促中制作的阔气。但他们尚无正式招待所,将几间办公室作为我们的临时卧房。
翌日直奔张家界,那是只为筏木护林的简易公路,一路坑坑洼洼,散布着大小石块,是运木材的大卡车摇摇晃晃的通道,我们的小车不时要停下来搬开石头,走得很慢,且一路荒秃而已,我心已凉。傍晚,车转入山谷,凸现茂林、峰峦,郁郁葱葱,景色大变,我想是张家界了,必然是张家界了。停车伐木工人的工棚前,工棚本很挤,又要挤进四个人,颇费调度安排。山中夜来天寒,工人们烧木柴取暖,围火聊天,给我们介绍山之高险,野兽稀禽,风云幻变。翌晨我们匆匆入山,陡峰林立,直插云霄,溪流穿行,曲折多拐,野、奇、深远,无人迹。我借工人们擀面的大案,厚且重,几个人帮我抬入山间,作了两大幅水墨,再作速写,但时日匆匆,已到返程期限。到长沙时已近年终,我写了一篇短文《养在深闺人未识——失落的风景明珠》发表于1989年元旦的《湖南日报》。后来张家界扬名了,我那篇短文曾成为导游册子的首篇,据说有一处石门还被命名为闺门。张家界的领导多次热情邀我回去看看新貌,虽想去,总是忙,何日得重游。
工艺美院的课程是按单元进行,当进行专业设计课时,绘画教师便有时间外出写生创作。除了江南,我去胶东一带的渔村如大鱼岛、石岛、龙须岛等次数甚多。为了防雨,那里的房顶斜坡度大,厚厚的草顶,大块石头砌成不规则几何形的墙,这样的原始建筑形式极大方,寓美于朴。今日这些草房量已少见,但令我惊讶的是,一九九二年我到英国南方,见到许多乡村别墅与大鱼岛的渔家院的构成样式如兄弟姐妹,只是规模较大,质量讲究,在我的作品中可找见其真容。我画过不少渔家院,都带鱼腥,有一入画之院却无晾晒之鱼,我便将别家之鱼迁入,且甚丰满。我提着油画在村头走,一些老乡围拢来看,人们一看就知是谁家,于是有人惊叫,他家原来还有那么多鱼,因都知道这家早没有剩鱼了。
随渔船出海最美,打上来的鱼虾最新鲜,船上都备有锅灶,煮吃活蹦乱跳的虾,自然鲜美之极,但渔民们不备盐巴,我吃不惯,很遗憾。日晒风吹,我像渔民一般黑,渔民们不再称老师,改口叫老吴了,真感无比欣慰。老吴到食堂打饭时,往往不吃主食,专买鱼虾,人生走一回,这鱼腥的青春永不再来。
我向往西双版纳,一九七八年终于成行。听说有传统画家到版纳后大失所望,认为一无可画。确乎,版纳远远近近皆植物花木,是线构成的世界,天气总晴朗,百里见秋毫,没有烟树朦胧和一抹云山。竹楼虽美,楼下牲口粪便恶臭难当,少数民族节日才穿戴的华衣繁饰跟不上现实生活的发展。我二○○二年访瑞丽,竟没有了竹楼,便关心地探问版纳今日,据说也大变了。变,是必然,应鼓掌,但如何寓故情怀于新形式确是横贯于中西的大问题,大学问,但却被人们轻视了,或者说人们还没有解决难题的能力。竹楼与大屋顶,难兄难弟,将被消灭,或保留几个旧样板示众,没有血统后裔了。正如版纳妇女的优美线条代代相继,我们难于估计聪明的人们对未来生活的创造。
离了版纳,我经大理、丽江,从危险的林场道上搭乘运木材的卡车直奔玉龙山。我由一位青年画家小杨陪着,住到黑、白水地方的工人窝棚里,床板下的草和细竹一直伸到床外,吃的是馒头和辣酱,菜是没有的。都无妨,就是玉龙山一直藏在云雾里,不露面。你不露面,我不走。小雨、中雨、阴天、风夹微雨,我就在这阴沉沉的天气中作油画。大地湿了就像衣裳湿了,色彩更浓重,树木更苍翠,白练更白。就这样连续一个多星期,我天天冒雨写生,画面和调色板上积了水珠,便用嘴吹去。美丽的玉龙山下,湿漉漉的玉龙山下,都被捕入了我的油画中,我珍爱这些诞生于雨天的作品。我们的窝棚有一小窗,我就睡在窗口,随时观察窗外,一个夜晚,忽然月明天蓝,玉龙山露面了,通身洁白,仿佛苏珊出浴,我立即叫醒小杨,便冲出去就地展开笔墨写生,小杨搬出桌子,我说不用了。激动的心情恐类似作案犯的紧张。果然,只半个多小时,云层又卷走了*的裸女,她再也没有露面。一面之缘,已属大幸,我破例在画上题了诗:崎岖千里访玉龙,不见真容誓不还,趁月三更悄露面,长缨在手缚名山。太兴奋了,但我不喜欢将诗题在画面上,局限了画境,后来还是将诗裁去了。
本文摘自《我负丹青》 作者:吴冠中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