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陆续逝世的文化老人名单,日前又添上一位艺术界名家。著名画家吴冠中先生于25日夜23时57分病逝于北京医院,享年91岁。这位在民国时期接受中西艺术教育的大画家,是那个时代留存下来为数不多的硕果之一,一个时代,正通过这样的方式逐渐地远离我们。
也正因为如此,今天回过头来审视这一代画家的历史角色与艺术价值,就不得不从他们所经历的时代背景去梳理和发掘。例如吴冠中先生当年所就读的杭州艺专,林凤眠、潘天寿以及吴大羽等等名师云集,培养出了几代画坛英杰。而在民国时期的画坛,其实存在两个主要的倾向,一个要固守中国画的传统,另一个则是要学习西方艺术,个中激进者,甚至认为中国美术传统已告衰落,可以弃之不理。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赫赫有名的华裔画家赵无极,当年在艺专学习时,潘天寿要求他临摹中国古画,他因为讨厌而逃课,甚至公然跳窗而逃。因为他认为传统画已经走上末途,只是不断的重复,不再具有生命力,而要让中国美术焕发出新的生命,必须学习西方美术。
从当年看,吴冠中显然属于当年“西化派”潮流中的一份子,但是有趣的是,他后来虽受益于西方美术技法,但是其后来绘画的主题却始终不离故土与民间。这两大主题,对于他所推崇的鲁迅所在时代的左翼文化人而言,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民族”和“大众”的文化。他当年受到梵高所言的激励,离开法国,回到局势并不明朗的大陆:“你是麦子,你的位置在麦田里,种到故乡的土里去,将于此生根发芽,别在巴黎人行道上枯萎掉。”此时的吴冠中,甚至还将这次归国自比为当年鲁迅的“弃医从文”。
吴冠中虽经法国艺术的科班训练,但这位从穷乡僻壤走出来的画家,在情趣上显然并没有同为校友的赵无极那样具有“资产阶级情调”,他在回忆录里如此写道当时的心境:“一个穷僻农村里的孩子,爬到了这个西洋寻求欢乐的社会的中心地巴黎,到处看、听。一年半来,我知道这个社会,这个人群与我不相干,这些快活发亮的人面于我很隔膜。灯红酒绿的狂舞对我太生疏。”这样的情绪显然真实而不加掩饰,这也可以部分解释,为什么他要反复强调,艺术要回到“大众”,回到人民中去。
但是,同主旋律画家不一样的是,吴冠中的所谓“回到人民”,并不是回到“歌颂文化”,反倒是带有高度个人化与批判性的,他钦慕鲁迅的桀敖不驯,乃是出于他自己对“独立个性”的坚持。不过他的“民族化”与“大众化”的艺术立场,却并未让他融入“歌颂式”的主旋律艺术体制之中。这让他显得十分孤立,因为“民族化”与“大众化”这两条艺术准则,虽然是当年左翼文化的金科玉律,最后却不幸沦为了“宣传文化”,而吴冠中却要以艺术界的“鲁迅”自居,要以“ 横站”的态度去坚持这一被扭曲多年的艺术立场。颇为吊诡的是,在中国市场经济开展这么多年后,吴冠中的这个略显古旧的艺术立场,却在“官本位”与“商业化 ”的艺术生产体制双管合流之下,因为他的独立性,反倒折射出激烈的批判意味。
他在90年代以来,对整个艺术生产体制不断地进行讨伐与抨击,认为要解散美协与画院,这些机构有如“妓院”,已经沦为权力与金钱的奴隶。这些辛辣语言不禁也让艺术圈外的公众为之一震,赢得一片赞同之声。
仔细想来,吴冠中个人对艺术的看法,无非是心灵上自由发展,绘画上贴近生活,表达真实情感等等,无需多作置喙;在主题上,他受到当年的时代精神所影响,以民族文化与大众生活作为其艺术表达的核心主题,但是却一路看到这样的艺术理想逐渐沉沦、歪曲和变形,因此作为画家的他,只能在公众舆论中不断发声,以“横站”的态度去主动挑战官僚化的文化生产体制,成为了艺术界少有的“异议分子”。
如此看来,吴冠中先生今日所争,并不是艺术理念之分,而是在于“艺术”与“非艺术”之区别,艺术官僚体制将艺术视为“权力敬奉”的祭品,艺术商人将艺术看作是“利润增殖”的商品,这两种逻辑显然都让吴冠中感到气愤与不平,但是其实他自己或许也已清楚了解,这些问题已远非艺术本身所能解决。
吴冠中先生曾说:“我负丹青,丹青负我!”今天看来,前句姑且视为自谦之词,而后一句,恐怕才是他告别人世前最大的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