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晴蜓 油画 1996
与吴冠中先生的相识已经三十年了,我很少去惊扰他,但在心里,吴先生离我很近。
一个人一生中可以结识很多人,但其间真的能够让你引以尊敬的人不会很多,离你很近而依然令你尊敬的人则少之又少。尊敬其实不是什么特别奢侈的情感,但人生中引发这种情感释放的机会总是很悭吝,不知道这对于人生是幸事还是遗憾。吴先生不是我惟一尊敬的人,但却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
尊敬虽然需要理由,吴先生在艺术中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当然令人尊敬,但有时候成就永是令人尊敬的必然,有些成就会如过眼烟云,事过境迁,飘然而去。我对吴先生的尊敬在仰慕其成就之外,是他对自己的追求恪守一生的执着与坚韧。艺术家的成就往往需要将其置于历史的情景中进行评价,而对一个人执着与坚韧品性的认知则必须临场性的感受与体悟。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吴先生的艺术倾向已经十分鲜明,我是从那个时候对吴先生的艺术有所认识的,他那时创作的西藏组画,迄今我仍以为是我记忆中那个时期最具影响力的作品。那些作品中已经蕴藉着中国当代的、独特的、仅仅属于吴先生的语言特征,在其后半个多世纪里,这种情景没有多少变化。如谈变化,只是吴先生的艺术愈益强悍、愈益精美、愈益深刻、愈益雍荣。吴先生用半个多世纪的追求完成了具有时代意义的艺术转型,为一代人的精神期盼提供了示范。在这个层面上,吴先生对中国艺术的贡献无与伦比。支撑吴先生数十年如一日恪守这种追求的,一是吴先生继续保持对一个时代价值指向的自觉,二是吴先生对既得利益的轻蔑,我以为吴先生的执着与坚韧正是从这样的境界中衍生出来的,没有前者,后者也就没有寄托,因有前者,因而维系了吴先生一生的坦荡。我对吴先生的尊敬显然不仅仅是吴先生的执着与坚韧,也还有在执着与坚韧背后吴先生对时代价值归宿的自觉,这后一方面也许更应当成为尊敬的缘由。
我对吴先生尊敬的另一层原因是吴先生对国情的洞察力。
1986年,浙江美术学院邀请吴先生与袁运甫先生赴杭州讲学,我有幸陪同前往。与吴先生一起成行,对于我这是第一次,亦是至今为止惟一的一次。我们一同在浙江美院下榻,我住在吴先生的隔壁,晚饭前,我去吴先生的房里聊天,谈到文学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我斗胆说了一句:“中国是一个以文学为主导的国家”,吴先生支持了我的看法。今天回想吴先生的艺术,每一次或大或小的变化背后似乎都有文学的影子。当代世界,艺术已多半与文学十分隔膜了,仿佛愈是远离文学,愈是近于艺术,就艺术的呈现结果看,我虽赞成这种倾向,但文学的缺失可能造成的人们心里空间的萎缩则是另一番情景。今日中国亦无可避免地进入了画像时代,中国文学已远离了历史上曾经的隆盛,这种状态对中国人心灵世界的影响似乎没有人真正当回事。吴先生在这方面一定是有想法的,很可惜,我没有再就这样的问题向吴先生求教,但他所说的“风筝不断线”,我愿意理解为其中一定有一段文字的情结。
21世纪的中国与这之前的中国完全不同,这个世纪的中国与这之前的中国差别都与价值观的根本变化有关,当代中国艺术应当觉悟并体现这种差别。吴先生是把这种差别当作自觉追求的人,他为此努力了一生。吴先生无论画油画,还是画水墨,都有鲜明的时代性,是这个时代的人之所为,是惟这个时代的人之所能为。也有人在做同样的努力,但极少有人像他做得那样彻底,那样坚决,那样义无反顾。把油画画得像一个中国人所画,完全像一个当代中国人所画,完全没有外国油画的样式,吴先生是第一人,这很难。假若你是一个画家,假若你在这一点上曾经有过同样的追求,你会知道实现这样目标的艰辛,在这个意义上,说吴先生创造了一个时代并不夸张。难以想象的是吴先生的水墨画有同样的境界。也许人们对吴先生的水墨画还有苛求,这很正常,面对未来,一切现实的存在都有局限,历史为期待完美的人们留有足够的空间,但是,平心而论,一个人一辈子究竟能够实现多少梦想?吴先生已经做得太多。
湖南美术出版社拟出版《吴冠中全集》,据说,在中国为在世画家出版全集这是第一次。我为吴先生感到高兴,真想尽早看到吴先生的全集。一个年近九旬的艺术家,生命中经历过多少风霜雨雪,细读起来,一定是非常动人的。艺术家也是人,因为有作品在,较之一般人更为具体。艺术很重要,人同样重要,不久前读黄永玉先生所著的《比我还老的老人》一书,我愈加这样想,当面对吴先生全集的时候,我相信我对吴先生的尊敬会有更多理由。
吴先生不言老,每次见到吴先生的新作都有新鲜感。但吴先生毕竟是个老人了,去年夏天,他曾告诉我们,从今而后,他每年只画二十张画,十张油画,十张水墨。一年画二十张画,比较吴先生的过去,是画得少了,我在想,吴先生所以这样做,并不仅是体力的原因,画得少,是为了画得好,为自己,也为历史,我是这样揣测的。吴先生还说所以画得少是想多写点东西。看来,吴先生对文字一直是很依恋的,他的梦想是做一个以文字为生的人,联想到杭州的那次谈话,可以看出文学在吴先生心里的分量。在我眼里,吴先生对艺术近于痴狂,却依然无法割舍他对文学的那份依恋。人们也许还是希望吴先生多画一些,但人们不能替代吴先生活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才是吴先生。
吴先生是被写进历史的人,无论什么时候,说到中国当代绘画,都不能绕过吴先生。通常我很谨慎,惟恐把话说绝,但对吴先生我敢这样说,吴先生对一个时代的影响真实而清晰,他的存在无可替代。
杜大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