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蓟县东部,别山乡的马各庄。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唱影”是农村的盛事。
每年麦收以后七八月份,大田已经耪过一二遍,农村就进入了一段夏日的农闲期,村中就开始酝酿“唱影”的事情了。首先以村长为首的几个人,拿着装粮食的口袋,挨家挨户地请大家捐麦子。“唱影”的演员都是本村的老乡,没有今天演出的出场费,因为演出每晚到凌晨三点多钟才结束,而且连续三四个晚上才能演完一出戏,每天有一顿夜宵招待,这就需要一笔经费。那时农民手中没有钱,有的只是刚收获的麦子。条件好一点的农户可以捐一斗或两斗,大部分只是一升或两升。我们这群孩子平时很少有热闹看,这时就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看到谁家捐得多就高兴地鼓掌叫好。回家后仍激动不已,跟大人述说着谁家大方,捐了多少,谁家小气,只用手捧出了一小捧等等。晚上激动得难以入睡,盼着皮影马上开锣。
“唱影”的一天终于到了。吃完早饭,我急急忙忙地赶到村中心的三官庙。这里原来有一片杨树林,林内有一座很小的庙宇,人称“三官庙”。在我记事前,这里庙也没了,树也伐掉了,有的地方还有遗留的树坑,大部分长满了野草。其中靠近街区的一块地方较平整,那是村民聚会的场所。这就是要搭建影台的地方。影台坐南朝北,总高约四米,面积九平方米,影窗是用白雪莲纸做的,距地高约两米,上部稍稍向前倾斜。那个年代农村没有电,影窗前用一盏点煤油的汽灯照明。从埋下第一棵树桩,到影台顶部搭好席棚,我须臾没有离开半步,中午饭还是我妈把我拉回家的。我扒拉两口饭又回到了三官庙。影台终于搭成了,我可以放心地回家吃晚饭了。
蓟县的皮影源于河北省唐山市,我村的朱起大爷自年轻时起在唐山领班“唱影”。朱起自己有极完备的影箱,影箱必须具备若干套手抄的流行剧本,相应的各种不同剧中人物的皮制影人及道具,如金銮殿、桌椅,十八般武器等。牛起大爷那时已经六十多岁了,由于不愿在唐山伺候日本人,返回家乡,利用几个冬闲时光,在我们村带出了一批徒弟,成立了马各庄影剧社。这个村办影剧社,在当时蓟县第六区很有名气,演出的剧目有《杨家将》、《风波亭》、《薛仁贵征东》等传统剧目。
一台皮影戏大约要有十余人,首先要有两个演员负责“拿线”,俗称耍影人的。根据剧情的发展,在影窗上改换布景,让不同的皮影人物出场,根据演员的唱功表演各种动作。例如武场的演员打斗,骑马打仗,文场各种角色的说、唱表演,情感动作,能否活灵活现,真实动人,全靠这两位拿线人的技术。他们几乎是手、脚、口并用,脚用来模仿角色动作的声音,还不时地说两句插科打诨,令场面顿时活跃起来,让夜幕下的观众大笑不止。另一位重要人物就是掌鼓板的人,类似京剧的打单皮的,但是他比打单皮的技术要高超和复杂,除打单皮和掌鼓板,还负责锣、镲、大鼓、唢呐的演奏。换句话说,除四根弦的伴奏外,他就是整场皮影戏唯一伴奏演员,既要负责剧情发展的节奏,又要烘托故事的跌宕起伏、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武场战斗的惨烈。皮影戏的弦乐器四根弦,类似于京剧中的高胡,但它是有四根发音的弦,发出的声音更加洪亮、丰满、柔和。
皮影戏中青衣角色叫“片儿”,一台皮影戏至少要有两名演员唱片儿。我最怕片儿出场,咿咿呀呀地唱个没完,令人发困。
我最喜欢的角色是“当儿”,也就是京剧中的“净”。在寂静的夜色中,晴空布满繁星,悠扬的四根弦的琴声,在鼓板和单皮的引导下,有如天籁之音在观众的耳中飞扬。“当儿”高亢、阳刚而又优美之音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虽已经是深夜,可观众睡意全无。</p>
京剧中的须生,在皮影戏中叫做“髯”。小生的角色有时由“片儿”来担当。皮影戏中没有专职“丑角儿”,而是由“拿线儿”和“掌鼓板”的临时进行串场。他们的道白和唱腔仍然十分生动、滑稽、有趣,不管是正反面角色,都会马上使观众的情绪活跃起来。
因为观众看不见说唱演员,皮影戏演员都是用手卡住嗓子演唱和道白,为什么用假嗓子,到今天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就里。
这些都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但至今仍然令人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