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9日在中国美术馆结束的“西班牙电信艺术珍藏展”是一个立体主义作品展。说到立体主义,它是所有现代主义运动中对平面世界的视网膜凝视的摧毁,直接导致了以平面来指向三维绘画的死亡。在它之后的超现实主义尚且还讲求与古典沟通,还具备有现代意识的具象图形,立体主义却粉碎这些,比具象绘画多出一个维度,具象绘画由此走上漫漫的死亡路。作为西方现代艺术中的重量级运动,立体主义的根本中心是在法国,正像现代主义的中心在法国一样,但其理论的构建以及作品形态的丰富完善却是与西班牙密切相关。西班牙人毕加索在1907年抛出了他的立体主义代表作后,对单纯立体主义的兴趣持续了几年便凭他非凡的创造力转向他途,此后钟情于立体主义的一是同为创始人的法国画家勃拉克,二就是他的同胞胡安·格里斯等人了。是胡安发明了“分析”和“综合”立体主义的说法,并从1916年起成为新立体主义的领军人物,此次展览便是以他为代表。
展览上的40余件绘画作品最早始于1912年,这一年勃拉克开始创作拼贴画,因而被视为分析立体主义与综合立体主义的节点,但是西班牙艺术家认为,从具象到抽象的过程并没有结束,他们对物体的立体结构作拆解仍旧兴味盎然:吉他的S形记号不断提示着音符流动的特性,方形的乐谱按捺不住地要与弧形的旋律应和,树变成了三角形、菱形的块面,女人的鼻子成三角、眼睛成一条线或者圆形。其实,西班牙原本就有独立于欧洲主流视觉文化的自家传统,受中世纪宗教文化与阿拉伯文化影响,本身就强调变形,热衷图案,与立体主义有天生的亲切。与法国等欧洲国家文艺复兴的传统很不一样的是,西班牙绘画与立体主义的精神气息早已暗相投契,16世纪的格列柯讲究变形,他在向上帝求告的灵魂呐喊中已独得打破视网膜的先机,17世纪的委拉斯开兹虽具有深厚的古典功力,但亦诡异、魔幻。如果说立体主义所开创的新视野,是受惠于法国人塞尚用圆柱体、球体和圆锥体来处理自然的启示,让几何与物理学进入绘画是认识论上的突破,那么,讲究从事物内部和人内部结构散射的多重视觉,不再以个人作为稳固的主体来凝视世界,而是从碎裂的眼球中看到一个世界的坍塌,则是通过西班牙艺术家来实现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勃拉克先画出了立方体,但第一幅立体主义作品却是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这幅画以无可争辩的力量宣告了对古典绘画凝视的结束,并且充满不祥的意味,被妖魔化的女性面孔和身体几乎预示了20世纪人类所面临的精神荒原。
但是西班牙的艺术传统在立体主义中并不仅表现于此种极端。除了对变形与图案的娴熟外,西班牙民族渗透于弗拉门戈音乐中的那种妖艳与不安,经过画家的手笔被调试得温和、优雅。最为成功的是他们对色彩的提炼使色彩获得了生气,对色层的多重叠加既带来了空间感和深度感,也与复杂的正面和上升的视角一同产生现代感,此前从未有过立体主义画作如此亲切。让·麦尚杰在抽象化的构图中营造神秘;安德烈·洛特的水罐、瓶子和酒杯似乎要发出奏鸣曲的乐音;阿尔伯特·格列兹的人物画与静物画体现出超强的色彩造型能力,那些既浓郁又单纯的色块几乎带有温度;格里斯通过他钟爱的吉他几乎实现了立体主义空间与文艺复兴空间的完满结合。而从《山丘前的窗户》、《开放的阳台和盛鱼的盘子》等画中漾出来的造型韵律已体现出画与诗结合的意味,格里斯说:“如果把过去的绘画作品比作散文,那么我的画作则是诗集。”这与当时法国的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与阿波利奈尔的艺术主张遥相呼应。这种融入了古典主义与印象派痕迹的立体主义,讲究抒情性和视觉的愉快,在今天看来似乎很不时髦,但它绝非简单、初级与品位低,这种点线面的美丽和动人让我们嗅到青春的气息,正如一个西班牙中年女人的弗拉门戈舞姿远比一个少女更富青春意味一样。
西班牙的立体主义展使我们见到了西班牙艺术与欧洲整体的视觉艺术及自身传统的联系,今天看来,它对中国现代艺术仍应产生良好的营养功能。虽然受世界观与文化传统限制,中国画家可能最难领会并学习立体主义比如民国时留洋归来的画家中倾心立体主义的仅有方干民,但重要的是,与西方现代艺术相比,中国现代艺术没有经过若干阶段便一蹴而就,经历的是非黑即白的转换,几乎可以算是野蛮成长。但见西方现代艺术却是一步步走来,个性与才华不断累积,形成一个生态异常活跃的蓄水池,看西班牙踏出的步履,哪怕是那青涩的一步也会让人感动。当年发生了轰动效应的立体主义绘画今在美术馆暗暗的背光中沉静无比,面对这些作品,难道我们不应该分享西班牙当年的安静,以对抗今天后现代的喧闹与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