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不到的“手续”
2010年,朱泗滨打算调查这批画的去向。他找到4任文化馆馆长,向他们询问交接情况。然而大多数人无法提供交接清单。
“手续”突然成了稀罕的东西。不仅当年闻钧天赠画没有任何证明,文化局从文化馆提走150幅画时,也没留下任何收条。
朱泗滨曾向一位前任馆长询问:“你接手时有多少幅?”“100多幅吧。”对方含混地说。朱泗滨找他要交接清单,那位前任馆长却说,搬了四五次家,得花一个星期找找,自此再无音讯。
唯一提供出交接清单的,是搞统计出身的文化馆原馆长张少华。这也是朱泗滨寻访的第一个见证人。那时,张少华已经中风4年,但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件事。“我有我有,你坐下,我去找。”
没过多久,张少华就从书房内找到一本工作笔记,里面对折夹着一张清单,十几年后,那张纸已经变色,但字迹依然清晰。清单里记录着交接的具体情况:1994年他从上任馆长手中接过这批画时,只有123幅,其中闻钧天的画少了16幅,闻立圣的画少了1幅。123幅画共分为7卷,张少华还用编号标出缺失的部分,并注明交接见证人。
朱泗滨当场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抄了下来。此后,当他想再去复印相关证据时,却得知,这位老人已经去世了。
“谁拿出去、为什么拿出去,都应该有严密的手续。”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系教授陆建松说,“博物馆工作是专业性和政策性很强的工作,现在有一些地方,很多人因为转业没地方去,就被安排到博物馆和文化馆,但他们并没有这个专业意识,而且部门建设、内部检查制度也不到位。”
这些寻访不到的手续,为文物的一次次流失埋下伏笔。“关起门来就以为都是他们的了。”浠水县一位出租车司机这样感叹道。
“关起门来就以为是自己的”,这样的事情并非第一次发生。2010年,陕西咸阳人卓登向媒体披露,曾任于右任卫队长的父亲传下了一批于右任的书法作品,后来,他将122件作品捐赠给咸阳市政协。十几年后,捐赠却成了一笔糊涂账。“政协说这些东西找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卓登说,当年经手的一位政协官员告诉他,这批作品可能在第二届或第三届政协时就“不见了”,他推测,大概已经被私分了。
2011年,有人匿名举报,上世纪90年代捐赠送给天安门城楼的一批书画作品中,包括程十发在内的5名画家的8幅作品如今下落不明。此外,还有一些作品因为管理不善,长毛发霉。
面对记者的采访要求,浠水县委一位工作人员试探性地问道:“故宫、天安门那个不是比我们的问题更大吗?”
优雅的人情
实际上,真正刺伤公众感情的,还是“被领导拿去送人了”这几个字。
早在2005年,国家文物局就曾下发通知,明令禁止用国有文物送礼。那时曾出现过这样一个奇异的现象:一些地方,甚至是革命老区所在地的政府机关和文物单位工作人员,也拿国有文物向上级部门负责同志送礼,借此跑项目要经费,导致国有资产流失。
在网上,人们称此为“雅贪”。“现在送钱贿赂已经不是新闻了。”浠水县一位书画界人士说,“这些人就是利用身份之便,利用交接手续不清,为自己的利益把文物拿走。”
在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系教授陆建松看来,类似事件的发生,凸显了一些人的认识误区——文物的保管单位就是文物的所有者。
“文物一旦捐赠给国家单位,就属于国有资产,任何人不能随意处置,更不能以公家名义送人。”陆建松说。
然而,国家文物局的通知并没有让这个现象消失。国有文物不仅收藏在博物馆里,也保存在图书馆、国有企事业单位、政府机关等地,但对这些地方的国有文物,目前还存在管理空白。
“国家文物局只能管住博物馆系统的文物,甚至连博物馆也管不住,你看故宫,就更别提博物馆系统之外的了。”陆建松感叹道。
即使是在有严格制度规定的博物馆系统内部,也出现了管理漏洞。陆建松曾去西北偏远地区的博物馆考察,看到一些文物随意地堆在库房里。还曾有博物馆的负责人对他说:“陆老师,你拿走一件吧。”珍贵的国有文物瞬间就可以变成一份优雅的人情。
如今,150幅画还没有完全找回来,它们日后的命运却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版本。
在朱泗滨的设想里,画作被找回来后,他要办个画展,然后将其拍卖,成立基金,支持浠水县民间文艺的发展。“任何人别想从里面揩油。”他挥着手臂,探着身子大声说。
然而在官方口径里,这批画将移交博物馆保存,因为“保管技术、条件会更好一些”。
浠水县博物馆馆长岑东明说,如果“十二五”期间博物馆新馆建成,所有的书画作品都会有机会展出。“博物馆收藏的文物肯定不能拍卖。”他说。
除了博物馆收藏的10幅作品,另外已知的63幅赠画如今存放在哪里也成了件讳莫如深的事。浠水县委的工作人员表示,这批画正准备移交博物馆保管。而文化馆的一位工作人员则称,不知道画还在不在文化馆,他略带歉意地说:“您知道,这个画很值钱,对您说了,要是报道出去,让人看到……”
而被很多人忽略的一件事是,闻钧天的赠画在浠水停留了30年,几乎一直沉睡在仓库或是领导家中。还没有一位普通市民得以在公开场合,好好欣赏一下这位画家献给家乡的一片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