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向溟和张彪在他们的创作中杜撰了一种类似麒麟式的未知动物:蠪螜。它既像冷血的四足爬行动物,有尾,嘴上有须;又有双翼,可收可放,具有神话般的亮色。艺术家近期的油画和装置中,蠪螜形象替代了具像人物,如同作品中的主角,频频亮相在当下一个个现代性和全球化的现实图景中,构成了艺术家针对人类乃至宇宙命运的警世预言。显然,蠪螜不是龙和凤凰的替代品,它并没有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凌空而舞的本领,跟中国传统文化和神话原型也没有多少瓜葛。蠪螜形象纯属艺术家自创。它非公非母,繁殖方式不详,物种进化的来源和去处皆不可考。它不是艺术家顶礼膜拜的新图腾,并不构成引领艺术家本人或更广泛人群的精神旗帜。它更像是一种征兆,一种传递、承载神启的异类生命,预示着人类世界的巨大变局。于是,于向溟和张彪凭借他们造物蠪螜,从中国当代艺术现时语言和精神的双重困境中突围而出。他们的艺术问题不再纠缠于事无巨细、一地鸡毛的日常生存体验和应对策略,而是由现实出发,指向未来。
面对科技发展和现代社会所造成的各种人类生存危机,于向溟和张彪显然摒弃了世俗化情结和消费主义态度,转而在文化批判中重新审视具有宗教色彩的终极感、神圣感和无限感。横空出世的蠪螜,让于向溟和张彪体会了造物的狂喜,以及造物者自身难以摆脱的那种亘古的孤独和忧虑。他们欲罢不能。很显然,艺术家并非刻意要制造一种形式上的新瑞兽,也非为一种末日凶魔造像,他们只是试图以非象征主义的方法,让自己的创作构成一种个人化的意识形态和私密化的宇宙观,并以此介入当下社会的生存现实。
在艺术家的画面上,蠪螜在许多突变和剧变的场合出现,甚至成群结队地出现,构成一些反自然、超自然的视觉事实。但艺术家并未有任何暗示,指认蠪螜的身份到底是救世主,还是终极恶魔撒旦。他们所要超越的,首先是日常的公共记忆,其次是日常逻辑和几大宗教文明体系所预设的人类未来的生存方式和结局。艺术家似乎慧眼独具,他们审视着一个个将要发生或正在发生巨大变局的物理现场和社会现场,目光所及,总能洞察到蠪螜的踪影。他们的创作,在某种意义上是在记录、还原一种视觉记忆,并接近调查研究的谨严态度。作品就像是大量的物证,说明蠪螜并非仅仅是一种子虚乌有的捏造和无中生有的虚构。诚然,蠪螜的形貌特征确系艺术家通过某种主观意会塑造而就。但究竟是否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冥冥之中牵引艺术家的创造之手;还是针对既有众多宗教食谱的一种顺理成章的精神反刍,艺术家自己也无法阐明。蠪螜也许就是一种人类难以名状的超自然力量。于向溟和张彪的艺术表述,就是在营造一个仅仅属于肉眼凡胎的视觉事实,就是给这种力量找一个似是而非的生物形象,作为替代。
冷战结束以来,全球化所导致的消费主义与流行文化语境,几乎对文明社会的所有人类个体形成覆盖和浸染。现代性文明表皮光鲜、浮华而美丽,象征着一个又一个受惠人群其物质和精神境遇的改善、提升。实质上,欧美所主导的现代性文明却越来越快餐化、世俗化,难以掩饰其核心价值的弱化和缺失。于是,面对环境、气候和资源危机的不可逆转,面对人类无止无尽的冲突,各种核心文明中的宗教预言和末世传说重新恢复杀伤力。人们超乎日常功利的终极关怀,每逢地球村爆出突发事件和灾祸,就会干预日常经验,构成一种扣人心弦、步步紧逼的叙事悬念。终极感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明晃晃地架在人类文明的头顶。在好莱坞和漫画模式影响下,救世主和撒旦的角色一再粉墨登场,续集绵绵不绝。这种线性发展的非现实的叙事模式,一再表述人类群体灵与肉的挣扎、生与死的搏斗。人类大限将至的现实、死而复生的传奇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复述,陈陈相因,造成了既有叙事圈套中僵硬的内在结构,几乎导致了艺术想象力的破产。遥望岌岌可危的明天,人们的信心乃至信仰日益脆弱。超人扮演者的去世,却唤起全民超人的梦魇和神话。希望,失望,更大希望,更大失望,类似情形在全球社会的精神现实中不断交替上演。
于向溟和张彪起初并不想老调重弹,也不想新瓶装旧酒。他们祭出蠪螜作为法宝,深知主流艺术惯用的启示录口吻,其实是一种路径依赖的结果。
于向溟和张彪只是不按牌理出牌。他们作弄、玩转的游戏规则和方法。他们的蠪螜在现实语境中神出鬼没,时在,时不在。日常场景的实录,与视觉奇观的营造相互并置,从而在表述形式和方法上,规避各种传说、传奇中的宏大叙事和线性逻辑的惯性。在艺术家的理念中,蠪螜的不断闪现,并不意味着历史的终结,也许反而开启了新纪元的肇端。与其说蠪螜是一种基督式的拯救者,或反基督式的终结者,不如说,连艺术家自己也无法凭借既有的知识基础和思想力度给蠪螜下定义。蠪螜也许是新的物种,也许是人类之后的繁荣宇宙的新主人。也许它并没有肉身作为载体,只有一个个变幻莫测的化身。于向溟和张彪将蠪螜锁定为一种“四不象”似的未知生物造型,其实是提供一个线索,让人进入他们个人化的意识形态和私密化的宇宙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