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千今年4月底在北京今日美术馆的“超常”展,是2006年12月在该馆的首次个展后又一次重要的展览。这个新作品展览无论从媒介材料、语言形式还是空间布置上,都是杨千最新艺术观念的集中展示。
原本高大空旷的展厅前部,被顶天立地的巨型塔状装置、循环抛射的乒乓球装置和贴壁扶摇直上的长方形单色绘画作品,组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它们在展厅特意营造的紫光灯的照耀下,焕发出虚幻而又神奇的兰色光芒,令人不得不驻足屏息,静心体味艺术家为我们构建起的这个视觉场域。眼前的这座层层叠加而上的高塔装置,取意于古代《圣经》传说中的“巴比塔”。然而,与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所描绘的巴比伦国的实心通天塔全然不同的是,这座塔竟然是空心的,而且其塔壁主要材料是各种杂志纸屑制成的。散发着幽暗光泽、高不可及的这座纸塔,看似伟岸超常,实则琐碎、平凡、脆弱甚至还有点卑微。塔身的巨大高耸,与塔心的空洞无物,与塔身材料的脆弱无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而给观看者的心理造成深刻的反差与失落。实际上,艺术家在此的用意十分明显,这座用纸质媒体碎屑造出的塔,暗示着其所传达的信息的虚幻、空洞和不真实性。
环顾整个展厅的前部和后部之后,观众们会吃惊地发现,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以时下泛滥成灾的各种杂志等纸质媒体的碎屑做成的!以纸张材料为媒介进行艺术创作,在今天的世界各地,并不缺少实例,问题在于,收集起如此大量的出版物和印刷品,把它们切割粉碎后,再聚合粘连,构建出一个包括立体和平面、动态和静态、墙上和地下各种情境的庞大的视觉乌托邦帝国,可以说杨千的纸制艺术语言独特、准确和生动有力。
当我们将目光从这座神奇空洞之塔转向它的对面墙壁,即那个贴壁直上的长方形纸屑绘画,我们会发现,透过幽蓝色的光泽,它正释放出类似宗教图腾般的力量——它犹如黑暗大地上的一根擎天柱,显示出纸质媒体在今天所制造的神话。作为一种超常符号,它正在呼唤着人们的顶礼膜拜,而它本身却是最不结实的纸屑制成的,是对面那座象征着人类奋进理想的巴比通天塔的形象隐喻——虚幻而且非真实。
如果说,杨千的通天塔和图腾符号作为一对遥相呼应的魔幻怪物,是被撒满地面、如同大海一样的出版物和印刷品纸屑聚合、堆积和叠加而成的话,那么,展厅中央的乒乓球抛射装置则更加深刻地暗示出,这一当代信息咨讯时代的怪物,究其存在方式而言有着循环往复的荒诞性。这对怪物,它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炮制出各种信息,制造出一个又一个所谓神话,似乎永不停息,而其背后的动力来自何处呢?是利益还是人类的真实需要?是合理的利用还是无止境的索取和滥用?这种深层次的哲学追问,令人面对乒乓球装置,浮想联翩,回味无穷。
对于终日包围着和侵蚀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媒体和信息海洋,对于各式各样的咨讯所包含和裹挟着的真实与虚妄、欲望与需要、理智与非理性,艺术家不仅通过空间装置的创造来提出这样深刻的问题,而且更从平面绘画和立体雕塑的角度做了细致入微的分析和展示,当然,这些都是通过被粉碎后的纸屑来完成和实现的。在展厅的后半部,艺术家专门选择如今各种财经类刊物和复印的纸币碎屑,“绘制”出人民币和美元的图形,还有本次波及全球的国际金融风暴的焦点人物之一——美联储前任主席格林斯潘的肖像。这些作品将目光直接指向了现实中的事件,表明了艺术家对现实生活中由媒体的舆论所控制和构造起来的种种虚假现象进一步的追问和质疑。
在人类发展与进步的历史中,知识和理性曾经照亮了人类走出原初时代懵懂和混沌的漫漫长夜。而当作为人类知识和理性重要载体的杂志读物,在现代社会特别是当代社会中无限膨胀,并且被不加约束和限制地滥用,当知识和理性被与以一味索取为目的的欲望牢牢捆绑在一起的时候,人们获得知识的真实性和准确性的方式就受到了质疑。在这种以平面媒体为主要方式支配下所形成的知识和理性,就犹如一种新的黑暗,就如同一种新的拜物教,试图控制人类。艺术家所要做的,正是以视觉艺术的方式,还知识和理性以其本来的面目,是一种“去蔽”化的工作方式,使人们抛开各种媒体的遮蔽和误导,重新回到对事物真实和平常状态的体认之中。
正像他的上一次个展对艺术领域的视觉中心主义传统提出了挑战,丰富和解放了视觉艺术的边界和观念那样,这一次,杨千开始将日常现实经过转换之后形成的超常语言形式,表达了一个严肃艺术家对现实世界种种令人担忧现象的强烈关注,更透露出他对恢复平常世界的希望和努力。
2009年5月13-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