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仓象一个巨大的疗伤器,缓缓飞行,舷窗外镰月高悬,白云像棉花絮褥般的上下翻升,远处仿佛传来歌声,远处仿佛传来话语和喧声……伦敦的影子却渐渐淡开了去。<BR>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次伦敦之行,终于演变成一场生死的纠结,在圣乔治住院一周,种种情境自是难于言表。由此想到多年前老友刘涌也是在伦敦发病,痛不欲生,碾转回到巴黎,方知是胃出血,诊病就医,好一番辛苦麻烦,据说他也因此归国,改变了长期居留西方的人生计划,想到这种种的变因,感叹唏嘘。
我与刘涌绝不止这一件事情有着相似的经历,我们是发小,是那种冒根朋友,少年时代在昆明,我们几乎每天如影随行,刘涌在家为幼,我在家为长子,均受父母宠爱,所以我们各自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独立小屋。在那个萧瑟的年代,我们就是这个城市小小的中心,各路有志青年的聚集地。刘涌自幼聪慧、灵巧,什么东西一摸就会,一学就通,是我心目中的潮人和达者。多年来,昆明这个小城最早玩摇滚、骑摩托、干公司、弄电脑、开汽车、办出国,刘涌可都是走在前面的人……记得是刘涌教会了我骑自行车,每天我们骑车沿着西坝河到郊外去写生,穿过佛面垂柳,后面是一排排高高的杨草果,在风中摇动树影,时而满目幽绿,时而反射银白的阳光,象是那晃惚懵懂的岁月:湖光山色、河边洗衣的少女、水上船家、撒网的渔翁、钓鱼的少年、发呆的牛儿、苇草边东张西望的水鸟……我们一一画下这一切,只知道痴迷的画着,身外的世界,暮鼓晨钟,离的好远,那是我们共同经历的生命中最单纯美好的时光。
我和刘涌先后考上四川美院,刘涌入川美国画系就学四年,师从冯建吴、赖深如、黄海儒、李有行、杜显清、白德松等一代名师学艺,我仍记得刘涌毕业创作是以云南撒尼山村生活为素材的工笔长卷手贴;格调高雅,暗含摹古之风,却具现代的才情和精准的造型,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以此优异的成绩毕业之后,刘回了云南,在云南艺术学院做了教师,这也是当时的天之骄子,今后但见刘涌,总是轻骑座驾、追风而来、绝尘而去,总之来去匆匆,无暇细谈了。2000年,刘涌由巴黎归国,我在昆明操持上河会馆,见到刘涌,提出想邀请他办个巴黎期间的学术讲座及他作品展的想法,刘欣然应充,以后却了无音讯,上河会馆到创库8年虚位已待,我曾在昆明为五湖四海的朋友和各路艺术家办了不少展事,却始终未能帮助老朋友办一件事,这一直是我的遗憾。
今春回昆小住,刘电约我到文化巷小聚。说此番正在为自己的个展做准备,后领我去一家表画坊中看了许多他近来创作的作品。刘氏新作,大抵属于文人和实验之间的水墨类综合风格,在传统的文人写意的题材和方法间穿插和强调了现代构成和分割的元素,因而画面既有值得品味的细节和墨色趣意,也交织着张力和冲突。但以我看来,刘湧的新水墨,以其说是实验的,不如说是游戏的,刘湧的一些小品画到放松之处,已然不分中西,不问来路,是自由的嘻戏,欢欣鼓舞,春意盎然的涂鸦和信笔,游刃有余的一派生机,相信由此前行刘湧的画作当更有气派和意寓,必大有可为。其中要意,可能莫过于艺术家能保持一种“玩”的心态,中国绘画讲究游于艺,山水是可游、可行、可居之所:山石林泉,山川河海皆是寄意抒情之所,花鸟更是物我皆忘,是人格和志向的寄托,如梅、兰、竹、菊、鸟语人心,是性情的自比和写照。简言之,是心性的抒写。
2004年我赴孟加拉首都达卡,考查旁边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正进行的一个国际艺术工作坊,在这个远离都市的小乡村,艺术家们要抛弃原有的工作习惯和原来熟悉的经验,进行新的冒险和探索,艺术家们因地制宜地利用现有和原生态的生活材料来进行尝试:被子、鸡圈、干树枝、泥团、树叶、家什农具甚至自己的身体。傍晚,沿着小路我散步到村外的河边,一切景象与我20年前为追寻高更的梦想远赴云南西双版纳的澜苍江边是如此的想象,有时侯,换一个更长远的地理视觉和更广阔的生活经历,再回首反观许多自以为熟悉和了解的经验,会带来新的启示性的感悟,是什么让我、让我们为之奋斗的一切,离初衷如此之远呢?在那条沉默的不知名的亚洲印巴河流的岸边我留连了整个黄昏……当我开始起身回村,接下的景向令我震惊:一片暗影笼罩的村庄上空突然升起了三个巨大的孔明灯——这也是艺术家的作品,它却在那一刻打动了我的心,灿烂、神秘、庄严、在暗金色的夜空中冉冉上升……顿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岁月长久,人生短促,唯有艺术超越这一切,我们在人世中纠结,亦步亦趋,唯恐不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费尽移山的心力,穷尽海渊的谋略,亦是枉然。今方知只有回到原点,回到生活,回到能简单的发出声音寻找快乐的地方,才能恢复本能,释出本心,照亮世界……许多年来,这是我视为毕身受用的宝贵体验和财富。
刘湧不是也在创作中进行着这些个快乐和思想的操练吗?中国艺术的伟大之处在于将人生修行和艺术境界的修为合和为一,在刘作品中有时读出的汉字:“问心”、“天爵最尊”、“谌冥最贵”、“大版为业”……既表达了一种观念又代表一个想法,其时,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差异和不同,正是想法的不同所致,反之,男女之别,胖瘦肤色,美丑老少,只是表面的不同。其时不同的想法导致了不同的人生观念和态度,长期以来我们大多数人都被训练成了一种“我做得仍不够好”心理的一群,我们应该从那种不断想把自己变得更强大、更野心勃勃的理念中逃跑出来,回归简单,回到能产生快乐的地方,回到那怕微弱但散发出真正生命和思想光辉的状态中,我想,没有比画一幅水墨和写一段文字更好的方式了。
写罢这篇病中吟,飞机已经降落在北京,拖着仍虚弱的身体,在回家的路上,车上播放着刚逝去的迈克尔·杰克逊的《微笑》;尽管心在疼痛,你仍然微笑……我想起林夕的一个句子:原来你并非不快乐——与老友刘湧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