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怀恰似一块百纳布,每个时代、每个人都在上面连缀自己的布块,并形成历史交错的叠痕,以及追怀者被不断追怀的踪迹。
——题记
每年夏日,西湖的荷是湖上最惹眼的风景。及至暮秋,褪去深翠的绿衣,换上苍郁的褐黄,满湖的秋荷变作自然的书写,最具一份冷寂而漂零的韵意。大概中国的诗人每在孤单远旅之时,都会在这样的残荷上看到一种惆怅和凄清的自况。这残荷是秋天的“揪心”的片断,片断中剪去先前的纤秾,自有一段向着远方的邀约的姿态,寄寓着浓厚起怀的发愿。于是李商隐寄情友人写下:“留得残荷听雨声。”于是,中国的文人画家们用墨写残荷,直把清塘、秋雨写得空白,又把秋荷写得如有神灵,在清疏秀朗中,抒展心怀。
董小明兄写荷已有时日。先是在宣纸上水墨写荷,后来在画布上油彩蕴荷。小明兄的荷正有秋日片断的韵味,无论墨色的抒写还是油彩的积蕴,那荷总在雨水中,雨意已浓,一片迷蒙。那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在画上,那委婉出没的荷影,正如错落的声韵。但那枯荷秋雨,只若飘絮如飞,与我们生活的本身世界,仿佛隔了一层雾。正是这层雾,让小明兄醉入其中,又堕落其中。小明兄知道,这层雾才是他留住残荷、聆听“心”声的关键。
中国儒家的文化精神,注重在已有的东西里,进一步发掘有意义的内涵。此所谓“温故而知新”。那在已有的东西里反复吟咏、反复琢磨的,并不是要回返过去,而是在似乎的返向过去的过程中回返今天,建立同活的世界之间的延续性。所以,中国人描绘风物,并不注重四时的表象变化,而是重在笔墨的世界中,发显一代代人的生活意趣的不同。这种不同如书写般端出个人的情味和骨节,构造着一种更为深邃的文化历史。在这种文化的历史中,一代代的人们都在追怀,追怀着前人的怀想,追怀着之前的追怀。一代代人们的“述而不作”,形成了一个个貌似重复的片断,一个个蕴涵着独特文化编码和历史对话的片断。追怀恰似一块百纳布,每个时代、每个人都在上面连缀自己的布块,并形成历史交错的叠痕,以及追怀者被不断追怀的踪迹。这种独特的文化追怀,这种勾联着活的世界的文化追怀,正是我们这个民族文化得以代代传承而又生生不息的根源。小明兄深感到了这一根源的重要。现在要视觉地揭示这样一种“源头活水”,小明兄使用的恰是这种追怀的方法。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这半亩方塘如此明净,如若一面面“镜子”。小明兄用多种铜版制成各种条幅和扇形的镜面,上面蚀着墨荷和墨痕,像自然的云影,又若某种深蓄的书痕。那如镜般的铜版映照着一部关于墨荷的历史。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法游戏,那铜版的腐蚀标志着一种久远的印记。印记中深深地镌刻着的是对那隐秘诗意的敬仿,是对如镌如刻的中国绘画传统的纪念,又是对某种不期而遇的生活契机的呼唤。那铜镜包围的中央,铺陈着影像“半亩方塘”,那里边书写着南宋大儒朱熹的著名的《观书有感》。也许匆匆的观者并未注意,那诗文书法正在水中渐渐晕化,在水波的涟漪中、在岁月的摇曳中融化。这活水让“诗”渐渐融化,正是《半亩方塘》的魂灵之笔。“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地上的影像与墙上的镜像融为一体,形成一阙沟通着活的世界的文化追怀的组诗。显然,小明兄在这里不仅用视觉语言译诗,他是以一种新的追怀的方式来综合地塑造一个诗境,一个当代人借以活化自我生命的诗境。
现在,当明白了小明兄的用意之后,让我们对着他的《半亩方塘》,再一次咏读朱熹的诗句,追怀中华文化隽远而伟大的诗心与文脉吧:
半亩方塘一鉴开,
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哪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许 江
2009年8月19日
于南山三窗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