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一位艺术家的展览之中,与平常时你对他的寻访、对他作品的浏览有着很不一样的感受,因为展览将他的作品“异化”了,仿佛是赋予了它们一种社会属性,它们摆放在那里,正在经受着不同的目光的检验与拷问,那氛围全然有别于私下的观赏与交流,甚至是带着点狎昵意味的调侃;也许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你的目光对他的作品也不禁感到陌生起来,好像更趋于客观,或者说,是想获取那种在个人判断受到展览的间离之后、源自公众评价的“中间值”。
在2009年5月举行的董文胜个展,使我有机会以不同于私晤的方式观看到他的作品,并且,再一次地确认在他已然形成的幽沉而迷人的风格之中,孕含着那种能够持续不断地引发我们的惊奇与哀伤之感的能量。这次展览只展示了他在最近两、三年来的创作,他的早期作品和个人线索并没有获得交代,一年多之前他在西班牙举办小型个展时,我曾经应约撰写过一篇题为《缩微》的短文,简略地梳理了他从“青春期表达”到“历史书写” 的转换过程,伴随着他在主题意识方面的不断扩展,“缩微”,这种东方造园的古老秘术,正逐渐转化成他个人影像的语言观念。那时他也已经拍摄出《一拳五岳》(2007)这样的杰作,并且以《本尊》(2007)开始了一个系列性的创作,而这个系列成为本次展览的主体,并且越出影象的范围延伸到雕塑与装置方面。
也许每个决定拿起照相机做自我表达的人都会经历一次失明,事物的潮水经由这个狭小的取景框重新涌来时,变得更加广阔、对立和稍纵即逝,而你拍下了什么,就意味着什么构成了你自己。刺青、割脉所留下的伤痕、香烟的烫疤、脊背上的烙字……这是董文胜以照相机的眼睛看世界时看到的第一批东西,它们已然隐含了他的癖好和自我限定:趋于凝缩与静止的细节化表现,调子阴郁、虚幻,恍然被魔咒的力量所笼罩,但又保留了一些自然主义的痕迹,当然,还有他所表现出的对于身体,尤其是对于皮肤表面的病态或病变效果的兴趣。
这些预示了他不打算以影像来进行客观地记录,而是会缓慢地培植与发展内心的种种意念,并且将它与外部世界进行隐喻性的缝合,那瞬息万变、如同潮水般翻涌的自然与现实成为了心理背景而非图像内容,他的镜头逐渐固定在园林这个场域。他在2007年与批评家朱其的对话中谈及:“我生活在江南的小城常州,这是一个比较安逸的地方,虽说是个江南老城,但它没有苏州那么典型,也没有受到保护,在当今大建设的背景下,从表面上已很难感受它的江南遗韵。而唯一所剩的几个明清时代的小花园成为我探究传统美学的一个地理与精神领域。”处在没落与倾颓之势中的小花园首先被用于他的青春期主题的摄影表达,镜头所截取的往往是园中一角,亭榭、假山或者游廊,色调阴沉、压抑,场景中安排着两个裸体男孩,他们有时是在撕斗,有时是在爱抚,这些恍然是少年记忆的再现:城中的老园子很自然地会成为孩子们嬉戏撒野、发泄精力、萌动欲望的地方,而它所埋藏的文明的秘密,要到日后才能被慢慢地感知。
与此同时他制作的三个短片之一《小暑》,表现男孩的白日遗精,结尾处镜头凝定在内裤的湿渍,另一个短片《梅雨》采用了更为阴性的视角,选择了梅雨这一最具江南特性的时节来反衬一个幽独少女的生命骚动,高潮仍在结尾处,视点从老城的街巷返回至园林,血从这个少女的大腿之间如同雨滴般淌流,消溶到池塘之中,仿佛在述说沉闷阴郁的现实与内心欲望之间的争斗——这种“小暴力”属于精致而颓废的江南传统叙事之中故意制作出的那样一种惊悚效果,受压抑的生命能量无法找到真正的出口,转而在内部寻求了矫饰,以致盘绕为一种既自恋又自虐的心理状态,由此达成的是一种近于谵妄的快感,而他对于这种病态的迷恋和反思式的告别,则表现在了《惊蛰》之中:自缢者犹自在枯树上先行布设下繁花如锦的假相,好让自己“死得其所”,矫饰在此被推到了一个极致。
这样一些作品都可以归之为青春期的表达,对应着一段无法省略的“成长的烦恼”,最终以类似于少年维特之死的方式做了象征性的收场,而这个过程在心理上的那种绵延,还可以追踪到他其后的一幅关于室内鸟影的拍摄中——在昏暗幽闭的空间里鸟儿徒然地扑打着翅膀,仿佛是一种出现在自我反观之中的镜像,并且多少带上了抽象的玄思意味。青春期的主题显然已经不再能满足他正在获得更新的感知状态,不过,此时的董文胜对于园林的运用仿佛还是无意识的,与他所言的“探究传统美学”、探究传统与现实的关系尚且隔着一段距离,并且,当他真正地尝试以此来获取历史性的时空意识时,他确实会有一份影响的焦虑,因为与他同城的洪磊正是一位与传统图像的文本进行互文的高手,在洪磊最引人注目的摄影作品之中,园林无疑是一个重要的题材,其作品在一方面拟制古代的经典美感,在另一方面刻意引入了令人不安和惊怵的邪恶因素,传达出不详、死亡、血腥、猥亵乃至粗鄙的氛围与效果,于传统之美的精髓处,植入了“恶”的异质,在唯美的面纱之下,彰显出了这个文明在政治与美学之间的分裂感,从而将园林构立成了一个具有情感深度和伦理复杂性的话语空间……因此,对于董文胜而言,尽管园林同样是他钟情的场域,他情感的寄存所,但是,他必须寻找到某种真正属于自身的独特风景,或者说,在那片风景里打上他个人的鲜明印记,不妨说,他在那个时刻仿佛是走到了“花园的交叉小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