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波是抽象画家,画面上的笔触有着中国传统的草书的书法用笔和基督教方言书写的内在结合,作画对于张建波是书写也是祈祷,这是灵性的书写,这些颤动的笔触既有着预言的暗示性也有着灵语的倾诉,笔触之间彼此触发,绵绵无尽。这一次的石门坎之旅,为他的笔触增加了更加具体而丰富的内涵,不再是原先的波浪式笔触,而是与柏格理牧师创造的苗文结合起来,这一次的祷告是与另一个信仰的生命对话和相通,绘画是灵语的对接和延续,是对那个地方的纪念,因此有云烟弥漫在画面上,让画面充满生气。更为富有想象力的是,张建波还以苗文圣经为对象,画面上有一本摊开的圣经,其文字似乎是苗文又似乎是张建波自己特有的笔触语言,画家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了敬意和信仰的印证!似乎这些文字变得可读起来。他还专门创造了一组四联画作品《四重唱》,以战栗的笔触和不同的色调暗示歌咏的不同音调,画面上的线条似乎在歌咏,并且彼此呼应中有着对位。他还创作了一幅作品,那是对柏格理祷告房或灵修室的描绘,不是去描绘房子里面,而是在墙壁上书写苗文,而且画面让茅草作为拼贴材质与抽象的笔触融合在一起,让过去年代的信仰重新变得鲜活起来。张建波以他的方式重建了灵语,那个沉默的世界重新向我们发出“圣秘”的吁请。
白野夫的作品别具一格,他甚至不是创作,而是回到信仰的日常生活!他的材料就是那些日常生活中要食用的豆子,各种豆子,这也是来自于他在石门坎采风的信仰体会,看到那些集市上到处可见的豆子,养人性命的豆子,最为朴素的来自大地的豆子,有着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豆子,它们为何不能成为作品?!这也是柏格理信仰的见证,正是他最初带来了一粒爱的福音的种子,如今这粒种子已经发芽、成长、开花、并结出丰盛的果实!画家就是去收集这些种子和果实!因此,野夫就开始收集不同的豆子,然后把他们固定在画布上,以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豆子种类来构成画面,让事物自身来自身区分,让事物,而且是食物——是我们日用的饮食,是被上帝所赐予的食物,得到祝福的食物,成为作品,不仅仅是直接,而是经过了灵性的祝福,这些所谓的现成品在画家富有灵性的关注下,召唤为有生命可以带来养育的画面,绘画不仅仅是观看,也是生命的滋养,是对生命生养的形式化,是让我们看到被造之物那里有着荣耀的形式。而且,因为食物豆子本身就有着不同的形状和色泽,因此画面有着无尽的内在变化,白色的蚕豆和黑豆本身,有着强烈的触感,绘画带来的强烈的触摸的愿望,似乎那些豆子在喂养我们的凝视!灵性之为灵性需要在如此的喂养中成长。野夫还为这些联在一起的作品构成一个有着怒江的河流的形式,这也是回应这次信仰之旅,也是这河流在滋养着那些生于斯和长于斯的生命。
年轻的画家张家瑞的作品体现了他独特的视角,他画的是在这次采风中所看到的那些边远山区的孩子们,那是画家在旅途中所捕获的一个个无名的生命,似乎是他自己童年记忆的复活,不是在自己的生命上,而是借助于他者,借助于艺术,自己的童年或者记忆被拯救了。这些孩子们就是一个个孤零零地被悬置在画面上,没有什么明确的背景,他们仅仅能够倚靠的是一扇木门,一片废墟,或者一片模糊的色晕,但是他们在那里,他们孤独地凝视的眼神,他们侧头的动作,他们独自玩耍时的喜悦,都似乎脱离了现实的世界,只是在画家惊鸿一瞥中静止下来,得到了重现。这需要什么样的眼神才可能看到这些匿名的孩子们?这是童真和灵性的目光!画家是以炭笔在画布上直接涂画的,似乎这就是写生,是原初的记忆的直接捕捉,似乎那些孩子们还一直就在眼前,因此简洁,朴素,不加修饰,年轻画家直接面对了所要描绘的对象本身的特性,让绘画回到了最初的素朴性,也是不完整性,这个不完整却是记忆的完整,就是那个不可抹去的瞬间在静止中获得了未来!这是属于灵性的未来。
英德的绘画是那些举起的一只只,一双双手,信仰就是呼求,就是让绘画的笔也成为呼喊的形式,这个时代的信仰就是呼召,让这个时代听到呼召的声音,因此,绘画就是发出更加清晰,明确,激烈的声音,让观看者成为行动者,也举起他们的手,去触摸那些画面上举起的手!与之一道呐喊。画面上那些举起的手,有着表情,有的苦涩,有的坚韧,有的坚定,有的艰难,但是每一只手都有着自身气力的见证,都试图举起,或者说,都在生长!这些手是从画面本身生长出来的,画家很好地表达了这个生长的姿态!而去到石门坎之后,这次信仰的苦旅让画家对那些过去的信仰者有了更深的经验,他去画自己这次拍摄的照片,在经过历史折射的目光中,这些照片宛若过去的老照片,老照片上凝结的不仅仅是过去的时间光晕,也是一个信仰者对早先信仰者的致敬,让时间的冲力体现在绘画上就是让那些人物的表情,他们的衣服有一种内在的调子,似乎是古老的壁画效果,但是因为时间的冲刷,不太完整不太明确了,但那些苗族民众特有的面颊和鼻子等等却又异常突出生动,正是这种不完整的形式,以及独特的记忆反光,让淹没的记忆更加唤醒人的凝视,它们在那里,那些信仰的精灵,并没有离开我们,他们就在我们没有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等待我们的凝视,他们已经在召唤我们的凝视,而且,他们一直在歌唱,等待我们的倾听!
王玉山的绘画是比较纯粹的绘画,有着强烈的绘画性和象征性,基督教绘画的传统一直有着自身明确的符号体系,如何在已有的基督教绘画体系中带来具有当下中国人自己的绘画语言,这是王玉山很好地面对了的问题。他画的蜡烛在一片光晕中照亮了记忆中的墓地,似乎那是亡灵们的凝视点燃了蜡烛,祷告墙并没有被推倒,那是被信仰者的灵魂所围绕的,因此,记忆中的事物都有着一层光晕环绕,这是圣像画上光晕的弥散,王玉山一直保留着这充满气韵与光晕的记忆,以中国人的细腻和深情来描绘这色晕和光晕。他画的小圣经异常恬静而柔婉,在一片柔和而暖色调的底色上,只有一本打开的旧而小的《圣经》,那是画家在这次采风中看到的小圣经,这是中国人独特的信仰见证,在破旧的泛黄的有着牧师柏格理所创造的苗语的小圣经上,有着一个民族,一个个生命对信仰的见证,有着信仰者不死的气息,似乎有一双亡灵的眼神一直在阅读这本《圣经》,信仰就在于这不会停止的阅读上,绘画不过是打开我们信仰的凝视之眼,面对亡灵们的注释,或者被圣灵所注视!王玉山的绘画很好地打开了如此的凝视之眼。
这次的展览有两位女画家,她们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却都有着巨大的信仰的力量。
李莹的作品有着女性的甜美,她要画的是那些有着青绿色调的风景,信仰不仅仅是苦涩的沉重,也有着青绿的生机,还有着漂浮的云朵!正是那些云朵唤醒了年轻的女画家对神圣美好事物的想往,她似乎就是要在那些云朵上酣睡,就是要躺在那些云朵上做梦,这是她的梦想,现在,这个梦想在信仰之旅上得到了印证。李莹以细腻的笔触,激活了传统绘画语言中苔点的灵动性,并且画面有着中国传统水墨画的浸润渗透,以轻松的笔墨带来酣畅淋漓的视觉美感,青绿色的层层对比让整个画面充满了青春的气息,那些流动的白云在一片青绿的对比中,更加显得超然。画面都在呼吸,都可以触摸到这些呼吸,画家的笔触感如此浓密,似乎就是把那些远方的树和云拉近了,让我们可以触摸到它们,而且画家是以圆形的外框或者以圆形的视觉形式呈现风景的,更加有着视觉的形式感,表现了女画家对这片土地,对自然的无尽热爱,这是经过圣灵洗礼的爱,超越而切近的爱。
而王赛的绘画却有着另一种不同的风格,她以浓烈饱满的表现性笔触来传达祷告房那永恒回响的声音!因此她的画面上有着硬朗的石块,这些石块有着内在积蓄已久的能量,现在被到来的艺术家所触动,开始彼此撞击,要发出声音,或者就是要开始燃烧,可以把王赛的作品与张帆的水墨作品对比,一个是从强烈中走向更加激烈,一个是从激烈中走向柔和,王赛的画面充满燃烧的颜料,似乎这是何烈山的石头,是在燃烧的石头!是在燃烧的声音,要让那些沉寂的声音,那些在废墟石头中的石头重新发出祷告的声音!王赛的作品最为彻底回应了祷告房的呼声!颜料和笔触都是在呼喊的声音,在彼此加强的声音!如同画家自己深深体会到的,在橙色的能量光芒中,她感到这祷告的力量会再次打破废墟,重新激活福音的生命和祷告的呼求。画家一定是被这光芒所深深感动,才有画面上那溶在一起的光芒,那是画家内在生命渴望与灵命的合一!
黄河的作品则是版画作品,他钟爱版画这种有着手工感,有着朴素原始材质,有着凸凹触感的材质,他不是为画而画,他是来为那些石头,石门坎的荒凉,没落,为那些巨大的峭壁作见证的,为那个倾坯的祷告房作见证的!那要让这些沉默闷哑的石头飞舞起来,不允许它们再次沉落,信仰应该有力量让这些沉重破碎的石头重新旋转,上升,并且歌唱!让它们变得轻盈起来,有着颜色,不是死寂黑色的,而是有着灵性的生命,因此他要让它们变成无色的石头,有着明亮的颜色,让它们苏醒并且歌唱。因此,他渴望沟通地和天,他雕刻出梯子,让祷告房的坍塌的巨石破碎之后似乎向着天堂飞升!这是歌唱的石头,是歌唱的肉体!黄河的激情以独特的形式表达了对祷告房的想象和提升!黄河的充沛激情还体现为另一幅作品《钢琴》上,这是手指触及那些琴键时,因为灵性的充满,似乎那些琴键一个个都开始了燃烧,一股股升起的火焰在手指的弹奏时,向着远方和高处炙热地延伸,这不是手指在弹奏,还是圣灵在歌唱!
这一次的艺术家们的创作带给我们的是一个新的想象世界,思考画家们如何以不同的方式复活一个过去的信仰,以及如何向着未来传递开来,将有着巨大的意义。以灵命爱中国,这些画家也以其灵命带给我们一个新的记忆和憧憬,柏格理的祷告房并没有倒塌,富能仁的佳美脚踪仍有彩虹映现。这一次,在这些画家们的笔下,它得到了不可摧毁的重建,灵命的信仰就是不可摧毁之物!艺术即是对我们生命之中不可摧毁之物的见证!
就本次展览在北京798艺术区的首次举办而言,场地的分布就是以对二位牧师的纪念空间的打开,如同前面所分析的,岛子以棺材、盐堆、巨型蜡烛营造的一个纪念空间是直接与两位牧师的生命为核心的,而且特意邀请资深艺术家王华祥创作了两尊青铜头像雕塑,加之朵夫的水晶十字架纪念柱雕塑,将石头底座嵌入苗文圣经、傈僳文圣经,这样更好地切中了这次展览的主题:他们的灵命还萦绕在这个空间之中。
不仅如此,主办方这次还邀请了苗族和傈僳族的教会合唱队来展场演唱赞美诗,当哈利路亚的四重唱声音响起时,那些周围展览的绘画作品似乎也开始一同歌唱,一个当下的属灵空间被打开了。而且合唱队还以苗语和傈僳语演唱了歌曲,无疑这是对两位牧师最好地致敬,因为这是他们帮助创立的语言。
除了前面讨论的绘画作品,还有很多摄影作品,都是这次采风中,艺术家们自己对自然与历史,人性与神性风景的捕捉,岛子的摄影作品就很好地让自然之光与那些历史的神性之物发生关联,带给我们看待历史遗迹的另一种观看方式。而史提芬的作品则具有一种史诗般地叙述,与那些具体的实物展览一道,让我们看到了信仰之为见证之物的丰富性。
(夏可君博士 中国人民大学人文学院学者、艺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