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澜(以下简称漆):这是我们第三次对话了,第一次是2004年底在上海东湖做的《意外的绿狗》,第二次是在成都老蓝顶做的《花间记》——先说说你今年6月13日将在上海美术馆做的四十年回顾展,你是基于怎么样的设想?你打算在这次展览中实现什么?
周(以下简称周):这个展览是我从事艺术四十年的回顾展。现在许多个展都是展出艺术家全新的作品,这样做有利于呈现艺术家新的思想和创作成果。但如果想对艺术家有更全面的了解,比如他们的观念和语言的变化、图像和风格的来源等,就需要整体地、历史地观看。我亲身经历和见证了当代架上艺术的发展历程,艺术界很多朋友也在一直催我做这样一个回顾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这样说,我和这些朋友一起从当年走过来,共同的志向也需要这样一个展览来分享我们的回忆。我是从1971年十六岁开始正规地学习艺术的。开始的十年,我们的社会对艺术家、以及对艺术家创造的作品还不是很看重,包括艺术家对自己也不是很尊重。所以现在的观众很少看到艺术家在那个年代的作品。一是因为作品保存量很少,二是因为当时我国美术馆、博物馆也很少,收藏条件有限。很多人都没有真正见过我那个时期的作品,除了早期1970、1980年代的作品以外,我在1990年代早期的作品,也很少拿出来展览,因此大多数作品都未曾面世。所以做一个回顾展,对自己、对观众、对研究者、对艺术界的朋友,都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漆:这次展览的作品构成?
周: 这次展览展出的作品时间跨度从1971年到2010年,最早的一张是1971年的。1971年,我参加成都“五七文艺学习班”的画,我都找到了。1972年、1973年的画,也找到了一些。1970年代主要去农村写生,1980年开始去藏区,整个1980年代都在藏区寻找素材。这两个年代的画保留得特别少,发表得也很少。现在偶尔会在藏家手中或拍卖会上看到,竟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怎么我当时会那样去画?很兴奋,就感觉那些作品像是另外一个人画的一样。
漆:“八五“时期,你的文学青年情绪比较重,国内当代艺术开始活跃起来,你为什么要到德国?我总感觉你跟时代潮流有些格格不入,但又总能找到自己的兴奋点。
周:我一直想走得更远,我比很多艺术家更早出国。但不像有些人,出国后还是在画他原来的题材,整个思维没有变化。而我不同,我出国后到处看美术馆博物馆,了解西方艺术,包括新艺术的发展。当时我真正是在了解别人——了解别人其实有助于了解自身,先看别人做什么,自然逐渐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漆:当时德国艺术对你吸引力最大的是什么?
周:他们的绘画语言和形态,他们把语言的表现力尤其是语言效率发挥到了极端,很有爆发力。
漆:你当时的感觉是亢奋还是遭受打击?
周:亢奋。我没有受到打击,相反,那些作品启激发出了作为一个东方人的我的创造冲动,或智慧。同时出国以后我也发现,艺术家可以走的路更宽广了。
漆:你好像是一个没有崇拜情结的人?你有没有崇拜过某个艺术家或者某个艺术潮流?
周:我从来就没有偶像。我只是喜欢某个艺术家——不,还不是喜欢某个艺术家,我只是喜欢某个艺术家的某一幅作品,但很快我又会转移到另一幅作品上。我也没有偶像,但我一直在想,周春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喜欢科柯斯卡、巴塞利兹、基弗尔,他们的作品有力量、直截了当,而且艺术信念执着。国外有些艺术家进入中国后尽管非常火、非常有名,我却看不起他们。
漆:你从1996年到2001年有一些绿狗作品,语言有点过于追求精致化。我觉得你绿狗形象爆发力最厉害还是从2001年至2005年之间的作品,有一些暴力语言和反美学的意味,这是否跟你的自信有关系?
周:我也没有在乎或刻意地去表现那种自信的状态。我还是挺低调的,我在学术上也很谦虚。其实,我画画一直没有特别外向、自信的状态。相反,我作画时对形态、色彩、构图的考虑是很迟疑和犹豫的——而在艺术的看法上我还有些不自信,经常有纳闷、好奇的感觉,但我骨子里又比较固执,认为我自己应该坚持自己的东西。
漆:后来艺术市场好起来了,一些基本的问题也解决了,这是否也能让你获得自信的感觉?
周:这个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不一定有你好,但我跟你不一样”,这是贯穿我整个艺术生涯的理念。在西方,很多优秀的艺术家也在贯彻这个理念。
漆:2005年对你来说是一次大转折。我们曾就两个问题进行了交流:一个是面对西方文化的压力如何实现主动性;另一个是绘画的反图像化和绘画实践方式的多元化。那一年,你开始做雕塑,绘画形态更加动态化了,开始推出了桃花系列。
周:那应该算是艺术上的第四次冲动。第一次是1980年代早期。第二次是1990年代早期开始创作山石作品。山石具有延续早期作品的性质,但是由于放弃了藏族乡土题材,所以应该也算一次比较大的转变。第三次转变是绿狗,绿狗是真正比较刺激、冲动的一次。第四次就是桃花。2000年以后,尤其2005年以来的创作可以说是一个巨大转折,我比较系统的、自觉地追求开放的历史态度和开放的文化身份,文化命题和图像资源多元化了,实践方式也更加自由和直接了。
漆:你觉得你的表现力是否充分实现你的表现欲?我发现你从2008年到现在的部分作品,表现欲比较强,是否考虑克制和平衡?
周:是的,表现欲放纵得稍微过了一点,但我很快就修正了。我认为表现欲和表现力的关系很微妙,需要你时时协调、平衡。有时候你的表现欲过于强烈,表现出的东西却很肤浅。有些人慢吞吞地画,画出来的东西却很有表现力。
漆:过分强调表现欲其实是肤浅,过于强调观念其实是贫乏。
周:是的。我比较欣赏两个艺术家,一个是美国画家大卫•霍克尼,另一个是年轻的彼特•多伊格。他的风景比较很细腻、耐人寻味。我认为这两个艺术家是非常执着的,我很尊重他们对艺术的专注精神——而他们对大自然的感受和关注本身也是一种观念,自然的流露比刻意的强调要高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