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赞 血浓于水——白求恩 设色纸本 240×198cm 1995年
中国绘画,有如一阙古老的诗篇,同时也是至简至朴的诗篇。乘着这诗篇的烛光,我们回返的不仅是一种悠远曼妙的传统,而且是我们以身相得相许的文化家园。正是这烛光,点化生活的硝石,照彻脚下的泽地与道途,使我们总是能够在一种素朴敦厚的视觉化的依偎中,感受心灵沉醉的趣意和慰藉,并在那里让心性飞升到一个澄澈洞明的境界。
从事中国绘画者,与此种心性化育的艺事共终身,由此得以涤浊尘、去凡虑、荡心胸、通性灵,是一份福报。但要追步先辈足迹,坚守不殆,而又能不断深化,得一分精进,却是难上又难。福报与艰难并蓄,是文化传承的志业所必须面向的处境。王赞这一代人,入学深造之时,正逢改革开放、美院初苏的盛期,受过较好的训洗,承领这个文化更新的时代沐浴,其本身正是“出于幽谷,迁于乔木”,所谓根正苗红的一代。
作为中国人物绘画的业者,王赞首先以造像为己任。上世纪90年代,王赞画了一批“先贤图”。这些文化先行者的肖像,大胆采用光色渲染的效果,引起艺坛的重视。在这些画作中,有一种迥异于一般而言的神情:那沉陷在墨堆中的黄宾虹,那白梅下凝目怀思的弘一大师,尤其是蔡元培与林风眠的肖像,总有一种隽远的神情镌刻在画中。这神情肃穆、宁静,漾溢一种使命般的挂牵。这是一分富于宗教感的神情。
王赞向着历史目瞻回望的同时,始终没有停止写生,尤其是异国他乡的写生。这些写生中也有那一类充满光感的作品,但更多的是墨线的表达。这些墨线有一种执拗,千根万簇地编结在一起,拧成不同肌理表现的幅面。在这里,人物的表情渐渐褪去,化成一群迷神专注者的生姿动态,这种纯然的动态衔接上宗教洞窟与唐卡绘制的形格,似乎更能让我们感受“天香开茉莉”之类悠远超拔的题趣。王赞的异域题材作品成功结合了他对中国造像传统的研究,把曾经的宗教性绘画结构嚼碎而成不同于照像观看的形式构成。
王赞将画展自题为“知止后返”。止,不仅是停滞之所,更是立定之地。《中庸》开篇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要让大道理明白起来,让年轻人明白起来,站向自己应该站立的地方。这里的“止”,正是立定之所。所有专心志业的人,都在寻觅自己的立定之所。明白了立定之所,并非从此停止不动。《道德经》中说:“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返”就是不断地回返自己所是之处,周行而不殆,独立而不改。王赞从学院的功夫中走来,从生活的日课中走来,在中国造像传统的研究中,他遥见中国人物画的家园。此时,中国传统造像的宗教表情与他崇尚理性的心性悄然契合。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中写道:“物色相召,人谁获安?”在绘画之诗的形色表现的深处,我们的心灵如何能获取安宁?王赞潜藏的心灵安顿的祈求之中,深深向往着那种宁静与幽远。王赞也反复尝试着在小品中戏墨,这是他化去笔尖的尘嚣、荡平心胸怨结的修习。从先贤造像到异域写生,继而笔下的墨戏,将要切近和展露的是“心香”。
这是几幅巨大的T形画面。那里有一片爬满植物的曼妙田园,亚热带的繁茂景色化作如月的婆娑。那舞者正翩然启姿,最初的动作有些拙硬,甚至几分蹒跚,但她们作为整体正被编排在一起。这些动作稍嫌反复,却互相传递出一种适度的诱约,并在我们心里引起难以拒绝的宁静向往。那种无所事事的漫游,正是我们心中莫名的茉莉故乡。画面中飘动穿梭的鲜亮的长臂纤腿,在耐心地编织着某些寓言故事。“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这些纤秾,由于其骨骼的静穆,而成为我们平凡心灵的对于听泉眠云的诚挚邀约。王赞终于开启了内心的清明理性,从宗教意味的造像世界中,拈来壁画式的语言,组成多层变化、自由穿梭的形式结构。乘此机契,王赞不断地返回和切近他的艺术表现的家园,并在那里,捕获到了终古常见、与古常新的境意。
明人袁中道作《爽籁亭记》,述山中听泉的感受。他慨然写道:“故予神愈静,则泉愈喧也。泉之喧者,入吾耳,而注吾心,萧然冷然,浣濯肺腑,疏沦尘垢,洒洒乎忘身世而一死生。故泉愈喧,则吾神愈静也。”中国文化的诗化灵性,在此可见其深邃根源,博大境宇。绘画如何能达到如此境界,早已是宗教般的庄严命题,然而要迹近如此高古之境,王赞的止归之途极具代表性。虽然这只是一个中型的展览,但明晰的足迹,却让人们看到一代人回追源头、感悟本心的悉心寻求。如何能让今日生活不断催化与古常新的新境,以生动的创造来证明和引领那个返归的诗意家园,正有待于吾辈毕尽一生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