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的“人道主义”
有两种“极品”收藏家。一种把藏品当原子弹那样秘藏严守,唯恐碰一下会导致人类灾难;另一种则截然相反,管它稀世之珍、传国之宝,买进家里就是玩意儿,于是乎抽雪茄看宋画,将汗手抚周鼎。
对这两种人,我都极为敬畏——敬而畏之。
前者犹如娶天仙而不入洞房,乃供之佛龛,此岂凡人所能忍耶?
后者呢?亦如娶天仙而归,却不怜香惜玉,上演家庭暴力,皆非凡人所能忍也!
借用郭德纲最近说周立波的话,他们都不是普通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说他们了。
凡事不可一概而论。对藏品的呵护态度和方式也是如此。公共博物馆和私人收藏是不一样的。公共博物馆像是人类文化艺术历史的圣殿,而私人收藏不妨将收藏融入私人的生活空间。
普通艺术品、古董雅玩,与承载着人类精神遗产的稀世之珍也是不一样的。一把当代名家紫砂壶不妨拿来泡茶,小心点就是。万一打碎了,还可以再买。但是一把真正的供春壶,就不能让它冒这个风险了。
对同样一件东西,不同的历史时期,呵护的态度也不一样。伦勃朗的油画《夜巡者》,在伦勃朗活着的时候受尽委屈。《夜巡者》本来画的是“昼巡”,活生生被收藏单位的取暖炉熏成了黑夜。现在这幅画是荷兰国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观众不得靠近观看,唯恐呼出来的浊气熏坏了它。
有的藏品不可亵玩,譬如薄如蝉翼的马王堆素纱禅衣。而有的藏品却必须人气呵养。譬如竹木牙雕,家具、紫砂壶、宣德炉以及古建筑(在下认为古建筑也可归入藏品系列)等,长期密封库房,渐渐会像缺乏爱情滋润的人儿那样变得枯槁无华、脾气暴躁。无人滋养的竹木牙雕容易开裂,其实就是发脾气了。一次我去看嘉定竹雕博物馆,展品绝大多数是从私人和上海博物馆借来的。其中私人收藏的竹雕明显要比博物馆库房里拿出来的有精神。凡物皆有个性,藏家需知其性,顺其性。
近年,老紫砂壶收藏群体发生了著名的“污衣派”和“净衣派”之争。“污衣派”认为要保留老紫砂壶的所有历史痕迹;而“净衣派”则认为包浆不是污垢。蓬头垢面的紫砂壶已经埋没了紫砂壶原作者想表达的艺术效果,必须清洗干净,重新泡养。
不约而同,宣德炉收藏界也发生“文养派”和“武养派”之争。有人认为要将旧炉污垢恶锈去除,并以烧烤的方式养出皮色。他们搬出王世襄为理论根据。这遭到了“文养派”的激烈反对。
对这样的争论,外国人恐怕看不懂,因为他们不了解中国国情。如果宣德炉和紫砂壶一直在世家传承,代代呵护,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争论。问题是中国的无数古董字画都曾沦落风尘,或遇人不淑,以至于面目全非,身心俱伤。后来它们重新回归爱护他们的人手中,不得不进行疗伤修养。好端端的人,何必去开刀?实在没办法才如此。只要用这个原则来“人性化”地对待藏品,就不会错到哪里去。能保守治疗,就保守治疗。纵然动手术,也要尽量减小损伤。不要瘸腿的都截肢,把所有宣德炉都烤成大红枣似的。但也不要迂腐不化,搂着臭袜子不洗。
国人之收藏,时有嗜痂之癖。这些年,古代书画收藏特别讲究原装老裱,纵然这个原装老裱已经破烂不堪。因为市场上赝品泛滥,新裱头会让人怀疑其是新仿。这还是眼力不济所致。很幽默,一个人拾掇得干干净净了,你反而认不出来了。就像有的藏友,鉴定碎瓷片拿手,但面对完整器他就犯怵。或许非得把那完整的官窑花瓶打碎了,他才看得懂。
我还是欣赏唐云先生对待藏品的态度。他既细心呵护,又潇洒地把藏品与其生活乐趣鱼水交融。他收藏的古字画,无不装裱整洁,精神完好。他是尽了一个内行玩家的责任。
我对吴湖帆的某些做法不敢恭维。据说(当然是据说,我又不可能亲眼见证),他想收齐一堂“四王”山水立轴。这很难,于是他将4幅大小长短不完全一致的“四王”山水,长的裁短,短的接长,并亲自接笔润色,外人难以察觉。据说(还是据说),徐悲鸿也曾将一幅破旧的文征明书法中堂切割拼凑成一副对联。
但想想曾经在数百年的历史中,中国人因其独特的“审美乐趣”而将女人的双脚裹成残废,就不会对他们“改造”藏品的做法大惊小怪了。
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主要看它如何对待人。这是大前提。但还有些小细节也似乎能说明问题,譬如如何对待文化艺术传承。
收藏者不要被藏品奴役,但也不要奴役藏品。上天特别器重我们,才把这些人类精神产品的精华交到我们手里来,让我们享受,让我们呵护。我们都是过客,它们比我们命长。不要自以为是。明末清初,宜兴有个收藏家将他收藏的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视同生命,战乱时,放弃所有,独携其逃难。但他临死前,却一定要将此画焚毁殉葬。因为这个混蛋太“爱”这幅画了。我为中国历史上出过这样的收藏家感到耻辱。
愿我们真的爱艺术。爱是不张狂,不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