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真难为你———太年轻,几乎和“文革”沾不上边,你很难体会我们这较老的最复杂的一代在当时的心情,也许连我们自己也难说得清。也给我很多启发,在以后我自己要写的时候必须排除许多想当然的情况和估计。譬如在我们面对那可怕的毁“四旧”打砸抢的浪潮,眼看着心爱的书籍文物艺术品要交出来……恐怕主要的还不是悲伤———根本来不及悲伤,在困惑中思考得最多的还是每天在耳边轰响的最高指示———运动的主旨:这是“文化”大革命,以前自己革别人的命,现在要革自己的命。
“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作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当我整个书架的外国画册,巴黎朋友寄来的罗丹作品印象派大画册,自己一次次出差收集的民间艺术品,光是福建、浙江、四川各地乡间格式不同的草帽就有十来顶,平时曾挂在墙上作装饰,还有自己设计的服装和古典音乐唱片上百张,还有自己少女时起数十年的照相簿,其中包括江青在重庆到我家时特地带来送我的放大照片(她和五岁的李讷)和1935年上海青年妇女俱乐部工人,包括蓝苹的照片……装了几辆三轮拉去美术馆,(不久在配合批斗会的展览中展出)……我想当时我都顾不上去想,自己保存多年的这些东西,是否还会回到手中……
此外,关于入狱前我被造反派绑架多次,秘密审讯私设公堂的事,我当时没跟你说清楚。现在第十一页上我按时间、事实作了订正补充,红笔写的字希望你能看清。主要是最早1967年“五一”之前突然从美术馆公开关黑帮的牛棚,一个晚上被单独拉出去交给美院附中的造反派,秘密关黑房打昏在地。这次之后又回家了,直到一年以后,1968年6月从家里被不由分说地绑架,秘密转移了三处地方:美院、戏剧学院和电影学院。然后到8月才又被送回美术馆,秘密单独关在楼上,和牛棚里的黑帮根本不见面。直到9月4日早上被逮捕送走。……
我这个人算不算有点特别,从小到老,现在80岁还是这样,看着窗外一棵树,路边一种花,天上一块云,远远一幢房子,或是什么别的,上帝或人工的操作,只要觉得美,都能使我着迷。这和画画有关,但也不完全是,哪怕是关在牢里的岁月,看着那肥皂盒里的绿茸茸的青苔就舒服,美滋滋的享受,哪怕是片刻,也能完全忘记一切。至今坐飞机坐车我都愿靠窗,只要不是黑夜,我总不想闭眼不看。在什么书上看过,亚里士多德说:“美比历史更真实”。也许是的。——郁风1996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