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判断来自于、且内在于对艺术的直接体验。这些判断与体验相辅相成,而不是通过反思冥想所得。同时,审美判断也是无意识的,也就是说,你无法选择是否会喜欢某件艺术作品,就像你无法选择糖发甜、柠檬发酸的一样(至于审美判断是否发自肺腑那就另当别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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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审美判断是直接的、感性的、未加深思的和无意识的,因此也就谈不上那些规则标准和条条框框。但是在潜意识中,总是存在着这样一些定性原则(qualitative)或准则。否则审美判断就会成为纯粹的主观臆断,而且那些长期以来关心、关注艺术的人所达成的共识也无法体现审美判断。推理意识不体现这些客观的定性原则,它们是无法定义也无法呈现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评价艺术的时候并无立场可言。立场与视角必须建立在一种能够确定、呈现的定性标准(qualitative criteria)之上,然而,艺术的全部体验告诉我们这些标准并不存在。艺术可以回避一切,因为我们无从知晓艺术不能回避什么——艺术已经,并且现在就在逃避着一切。
在艺术批评家面对的所有责难中,他最在乎的就是其审美判断被认为是趋附于一个立场或一条“脉络”。批评家之所以会招致这些责难有着多重原因,在我看来,其中一点就是因为他那套直白无趣,类似宣言式的文风。而且,还因为他总是不愿或不能细致地解读作品,并喜好给作品臆造一些创作动机。作为一个作家,走出这种困境的唯一办法就是站出来不断澄清你自己的所说所指。除此而外,也许你还得善于推测,并稍作停顿,谈谈基本的美学原理,就像我在前文中所做的那样。
把一个批评家固定在某个立场或绑定在某条脉络上,就等于限制了他的自由。因为可贵的自由表现为不经意间的审美判断,表现为惊诧、回味、出乎意料,表现为反差、反复无常,就像艺术中的那些好东西。一言以蔽之,艺术的开放源于自由。对于那些关注艺术的人而言,艺术的激动人心之处还(应该)在于这种开放性,在于其无法预知的效果。你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喜欢上印度雕塑的紧凑感,但走进一看,你就会被它所吸引,对它的欣赏甚于先前的佛教造像;你没指望能在那些几何抽象画中看到什么新东西,但1950年代你看到了纽曼(Barnett Newman)的展览;你看到了19世纪学院派绘画的穷途末路,但无意中却看到了比利时斯托巴茨(Stobbaerts)、英国的埃迪(Etty)和迪斯(Dyce)、意大利的海耶兹(Hayez)、奥地利的瓦尔德缪勒(Waldmueller)等等。尽管这个时期的精粹是抽象艺术,但你所看到的却强迫你承认,除此而外,具象绘画的成就要远远大于抽象绘画。因此在评论作品的时候,你不得不无视那些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抽象作品,又徘徊于老套的风景和花卉作品之前。尽管你心存疑虑,但却无能为力。而且你会发现,艺术是靠着自身的规律而非你的规律发展。你不得不喜欢你讨厌的东西,讨厌你喜欢的东西。你不仅对那些令人困惑尴尬之物充满好奇,而且也渴求身陷其中。
但这并不意味着艺术总是一片混乱,时间和场所总能从反方向赋予艺术以某种秩序。无论是近来还是不远的将来幻觉绘画都难成大气。但批评家却不能孤注一掷,更不能参与其中,如果他的预言一旦落空,他将身陷失望与狼狈(这恰好是我暗自希望看到的)。对于艺术而言,你所能期待的只能是品质。你也不能为品质创造条件,可这品质一旦出现(无论它是怎么出现的),你又必须接受。你可以保留自己的喜好,但喜好终归是喜好,不能将这些个人情感带到批评中来。
艺术既有作为一种纯粹现象的历史,也有作为品质的历史,两者之中皆有秩序与逻辑,而且对它们进行辨别也无可非议。但在辨别的过程中却不宜相信、推崇或规定这些秩序和逻辑。批评家受到的第二种指责是:秩序和逻辑只是他自己看到的。因为他把“纯粹性”(说到纯粹性的时候他总是用引号)和“简化”看作现代主义艺术内在逻辑的一部分,所以他被认为是“纯粹性”和“简化”的信徒和鼓吹者。批评家眼中的“纯粹性”(作为幻觉,无论“纯粹性”曾经发挥了多大的作用)仿佛不仅是一个幻觉,仿佛他还写过什么来暗示了“纯粹性”的反面。由于这位批评家描述道,近来最富原创性的雕塑骤然开启了巨石雕刻时代,那么,人们就会说他推崇“开放性”雕塑,而反感巨石雕塑。然而,他的文字却并没有流露出这层意思。如果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这种说法只能是那些臆断者欺世惑人的花招——而不仅是懒惰、迟钝、没文化所致。这是我不禁想到的。这些人之所以玩儿这样的花招,其目的是想封住批评家的嘴,这样一来,如果他和批评家的观点发生冲突,他就可以说这是批评家的主观动机所致,是由于他偏爱某类艺术或反感某类艺术,这要么是因为他蓄意如此,要么是源于他的理论体系,他的判断并非出于不受拘束的品味。
最后,也是最糟糕的一点就是,大多数艺术爱好者并不相信有什么无法控制的品味,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审美判断是有意识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对于艺术、音乐、文学的不同看法“自然而然地”成了彼此不相容的个人情感。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立场、脉络和理论体系的介入。不过,做出审美判断和反应是一回事,将其表述出来却是另一回事。我们之所以惯于认为审美判断是有意识的,主要就是因为审美体验没有被如实地表述出来。你很难泰然自若地说罗克韦尔的作品比拉斐尔的作品更能打动你(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你也害怕说得吞吞吐吐——这是因为,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审美判断是理性的、有意识的,是经过了权衡与深思的。你无法得出理性的结论,就像你无法得出审美的结论一样。因此,就算审美判断是基于逻辑推理,那也依然是无意识的,就像人们无意识地接受2+2=4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