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是中国的语言,它既说出中国的文化,也见证中国的精神。不了解中国人的感情和心事,不领会中国文化的精髓,水墨就只是物质,不能成为创造心灵世界的材料,更不能成为人生的写照。中国文人历来是重视立心的,心气和心力,也一直是写作、绘画的根底,故中国艺术不向外求娱乐,而向内求德性修养,最终冀望于人生即艺术,把艺术和人生,看作是一个不能分割的整体。
艺术如何和人生相通?简单地说,就是艺术和人生共享一个生命世界。中国以农立国,即便普通一人,也知道视自然、天地为大生命,而个人的生命则寄存于这个大生命之中,生命和生命相呼应之后而有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即成为最好的中国艺术。
因此,中国艺术从生命出发,它重在创造世界,而非模仿世界。中国画尤其如此。山水、人物要入画,不在模其貌,而在传其神。神从何来?必定是画家对自己所画之物多方观察、心领神会之后,才能由物而摹写出自己的性情,由笔墨而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意境。不理解这一点,你就不明白,何以中国人读一首诗、看一幅画,总是要去探究作者是谁,甚至他的身世、家境,都在考察之列,其目的就是要通过其人,先知其心,再见其笔法之巧。有心之人,才能以其心感他心,以其心状景物,技巧反而是其次的了。知其心,也就必定知其为何喜、为何悲、为何怨,以心来觉悟这个世界,世界就活了。
中国画的处境一度低迷,就在于很多画家一味工其技,而笔下却无造心、造境之能力,画面多逸气,难见心被物感之后那种生命和性情的抒发。也有人把中国画的前途定义为变革,不少人更以暴烈的方式颠覆传统的作法,试图开出一个新境界,但最终也因流于就事论事未能触及艺术的根本。
心无深趣,技法何用?说到技法,中国画家在骨子里还脱不开写实还是写意的纠缠。以前画山就是山,重在写实,现在也有人画山故意不像山,名为写意,其实,这些都是对中国画的一种肤浅理解。在一个把艺术看作人生,也把人生看作艺术的国度,写实和写意的背后,关键的是要站立着一个人。有人,才有人生,有人生,才有艺术——这是贯通中国画和中国文化之间最为核心的一条精神线索。何以一些人的画布上总是一片死寂?何以同一片山水在不同人的笔下境界全然不同?技法的差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画的背后所站立的那个人究竟如何。有些画家,写物就只见其物,人隐匿了,或者即便有人,也无独特的境,画面还是了无生趣。我读王维的诗,看似都在写物,可他写的物里有“我”存在,物就因“我”而活;杜甫的诗看起来都在写“我”,可他写的“我”里有物作为证据,物我互证,才最终成就杜诗的大世界。
中国画也是强调物我互证的。物中有我,我成了物的境,这个独特的我,就是一幅画的新意之所在。物我互证的最高境界是有无相生。可今天的中国画,实在是有多无少。多数的画,有物,有太多的物,那些山水、花鸟、人物,都栩栩如生,于是,画家就陶醉于这个有,可它的背后,无人,无心,无境,或者说,他的画背后那个人,换谁进来都可以,那个境,也是普通的境。有不过是世界的实相,无才是观察世界的角度。而真正的艺术,其实是关于无的寓言。
创造一个实有的世界很容易,创造一个无则很难。水墨本是介于有与无之间的一种语言,在世界里见到有,在心里创造无,此即为中国画之境界,所谓笔墨从一个人的胸襟里来,说到也正是这种有无相生的艺术常道。只是,今天还有几人在信守这一艺术的常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