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艺术史学,是一个庞大的堡垒,坚固而且堂皇,他们有几百年传统,集众多优秀学者,而且学派林立,每一派都言之有据,体系完整,逻辑周密,令人信服。对于我们中国学界而言,其累累成果真是不可望其项背,惹我们只能望洋兴叹。若试图对这样一个巨大、坚实、细密、复杂的对象进行批评,可能吗?
本文的义务就是向读者呈现,这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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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抵达这句话之前,我们先要一起来小心地处理以下几个问题:一,西方艺术史学曾经建立了什么?二,他们如今要建立什么?三,他们建立起来了吗?
对第一个问题,我们首先要排除这样一种简单的想法,认为艺术史,就是从头到尾呈现历史,罗列古往今来有关艺术的所有事件和参与者:原始人做了什么艺术、希腊罗马人做了什么艺术、中世纪、文艺复兴、巴洛克时期……等等等等,实际上事情远比这个要复杂。纵观西方艺术史,我们看到,艺术史等于是观念史,或者说是审美价值的“圈地”史。再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在某个时期,人们认定这些算艺术,那些不算艺术,艺术史于是就这么写,到下一个时期,一些曾经不被算成艺术的东西,也被算成艺术了,艺术史又得那么写。一部艺术史,体现的就是这样的观念变迁。因此也可以说,一部西方艺术史不简单是事实的陈述,而主要是观念的体现。
这一来,我们的任务就很明确了:看看西方艺术史建立了一些什么样的观念。
从根本上来说,艺术史最先建立的观念就是“艺术”。自然的,必须先有“艺术”,然后才会有艺术的历史。尽管现今被视为艺术的品物(艺术品),已经把非洲部落的木勺和原始时代的涂鸦也包括了进去,但是,如果有人告诉我们,西方以艺术为对象撰写的历史其实出现得非常晚,晚到15世纪,(已经是中国的明末清初),我们会不会吃惊?但这的确是事实。德国艺术史学家贝尔廷写过一本长达500多页的专著,《相像与在场》(Likeness and Presence: A History of the Image before the Era of Art),研究的是罗马后期到1400年的西方基督教图像史,他给书名起的副标题是“艺术时代之前的图像”。他通过一个史学家严密的论证,向我们表明,现在被追认为艺术的那些中世纪图像,它们当时仅是实用性图像而已,并不是我们今天以为的“艺术品”,它们即使被尊敬,也并不是因为它们的审美性质。通过他的精细研究,贝尔廷肯定地指出:“‘艺术’形成为独立的概念远比艺术制作人的技术和‘技能’的概念出现要晚得多,这样艺术的现代概念是在文艺复兴时代被制定形成的。然而,只是到了启蒙和浪漫主义时期,艺术才具有了它的现代意义。而且也只有当这个概念充份发展到有关这个概念(艺术)所涉及的内容足以有一个‘历史’能够被撰写时,才会出现一部‘艺术的历史’”
当我们面对历史,一定要具备组合不在场事物的能力,否则我们极容易站在今天的情境中追想虚构过去,导致失真和歪曲。显而易见的是,非洲人在做木勺时,他并不当它是艺术品,他只是单纯地在做一把木勺而已。同理,一个耶稣会士入神地绘一幅圣经插图,脑子里也没有“艺术品”这个概念,在他们眼里,它们都仅是“物品”而已。被我们称为“原始艺术”的洞窟涂鸦,更加是后来由我们“追封”的,在当时,那些涂鸦或者是用于巫术,或者竟只是句留言,比如画一个人拿着长矛顺着一根上扬的斜线走,那等于在说:“夥计,我去前面山坡打猎了。” 现在这些东西却被我们今天当宝贝--还不是作为人种学或史前史的遗迹对我们有价值,而是指审美上被我们赋予价值。一件生活物品,一旦被这种价值(艺术)确认,那件对象就晋升为艺术品,当然地被编织进“艺术”的历史。在人类的演化过程中,有多少东西沉入历史的黑暗中,有多少东西被“艺术”的探灯照亮并捞起,我们已经无法真正去统计;但我们能够知道的是,人造的“艺术”观念是如何开始对历史的残留物发挥作用的,那就是依照某种标准对人类社会的品物重新归类,一部份选出来算成“艺术”,其他的让它们仍然堕落在庸常生活的尘土中。
面对这个事实,眼下我们无需做任何判断--把艺术品从生活物品中区别出来,究竟是好或是不好,我们只需知道,“艺术”的出现起于“分别”,就够了。建立“艺术”的最初的理由,就是起于分别,把脑和手区别看待。我们回溯到西方开始动念头产生“艺术”的那个时期(14世纪),马上可以看到,绘画和雕塑被视为艺术,是因为其中动脑的因素开始渐渐显著,人们乐意把动脑的活儿和动手的活儿区别对待。
在文艺复兴之前,绘画在西方一直是一种手工艺,它服从的是手工艺的方式:作坊生产、师徒制度、代代相传相守的技术和对特殊材料的运用。那时训练一个画家,完全是训练一个手工艺人。通常绘画的学徒在十多岁就进入师傅开的店铺当助手,要学习七到八年时间, 然后满师, 可以独立完成绘画定件了。当然,这样刚出道的新师傅只能接较小的,一两天内完成的活儿,长时间的大活儿仍由老师傅亲自接手。由于有师徒制度,合作成为手工艺人的生存基础,由此发展出行会的组织。行会内部通常有一套自己的对工具和材料的运用方式,还会产生某种典型的绘图格式,比如圣母和圣婴图的特别画法,借助这类特别的格式,属于该行会的成员就可以把这类题材画得又快又好。因此行会中发展起来的技术是垄断的,保密的。在很长的历史时期,绘画和雕塑就存在于这样的状态中。它们就是手艺,做的人都是工匠。
从15世纪甚至更早些时候开始,首先是意大利人,对古代的绘画雕塑样式产生了好奇,进而发展出热情,去模仿追随,要把绘画雕塑从陈式的,图解的,平面的方式中改造成像古典艺术那样写实的样式。这个追求使得意大利画家面临许多新的挑战,比如“线性透视”的发现和运用,对于光阴的模拟和再现,对于画面前后层次的安排,对于人体解剖的研究……所有这些新问题新方法让意大利艺术家一代代前赴后继地投入解决,他们从逐步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发展出一套根本近于科学的绘画技法。实在说,像线性透视的法则,的确成了一种以理论性为基础的“科学”,可以象数学一样公开传授,这一来,绘画的法则也像科学一样,具备了明确的进步过程和理念。在这种变化前,人们就要重新给绘画定义了。
在意大利人切尼偌·切尼尼在1437年写成一本叫做《手工艺者手册》的书,就提出要提升绘画的地位了,其中是这样说的:“万能的上帝创造了天空和大地……创造了男人和女人,(当夏娃受诱惑吃了禁果之后,人类就需要靠自己的劳动生存了) 由此,亚当开始用铁锹耕地,夏娃开始纺织。随后,人类探寻出了许多彼此不同的赖以生存的职业。在这些职业中,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总有一部份较之其他的职业更具有理论性;这些职业彼此差别,因为理论是其中最为高贵的。与此相近,人们继续创造出相关的职业,它要求以理论为基础,同时具备一双灵巧的双手,这就是一门叫做绘画的职业……这门职业应该排在戴着诗歌王冠的理论宝座的旁边。”
希望提升绘画地位,在那个时代成为一种普遍的看法。比如达芬奇,就把画家的身份看成两种:一是将画家看成用手工作的人--工匠,另一是把画家看成用头脑工作的人--接近科学家。 米开朗基罗乾脆直接声称他是用大脑而不是用双手来做雕塑的。显然的,大脑的工作远比手的工作重要而且高贵。只要承认画家雕塑家是用脑工作的,这必然赋予了绘画和画家更高的威望和荣誉。
事实上,在建立和完善写实绘画的体系时,用脑的成份是越来越多,我们可以明显地在当时的实践中看到这种清晰的转变。比如,尽管切尼尼在15世纪的上半叶呼吁提高绘画的地位,但在他的《手工艺者手册》中,大部份内容依然是关于手的技术:一张画或一件雕塑如何起步制作,怎样确定大小、如何标线、绘制、修饰,如何铺上织物、使用石膏、刮石膏和磨光石膏、用石膏定小稿,放置树干、镀金、磨光金属、盖章或打孔。可是到了达芬奇的时代(15世纪末和16世纪),当他建议该给画家制定一套教学体系时,设计的核心课程是透视研究,比例的理论与实践,这些就已经是科学的知识。他还说,“如果某位艺术家要想在表现缩短透视、浮雕和运动的这些绘画的荣耀上取得成功,他就应该不服从他的客户,而应该听从最好的艺术家的批评。”达芬奇的这个观念,不仅帮助画家摆脱身上的手工艺人气味,甚至已经差不多接近现代艺术家的创作立场了。
通过这样一个简单的描述,读者大概可以看到,当时在意大利,绘画由手艺被加冕成“艺术”的基本情形。这个转化过程有两三百年之久,这样长的跨度,“艺术”作为特殊身份的事物越来越明朗,它的生长发展过程也积累到足够被描述的程度,于是艺术史登场了。艺术史刚上场时,是个小个头的家伙,身上能负载的东西非常有限,有限到只有一种东西--古典美。(非洲木勺和圣经插图是到很晚的时候才添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