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失语,如今成了指责批评的口头禅,仿佛中国的批评家统统是白痴。什么是失语?汉语所说的失语又叫失言,指说错了话、说了不该说的话或自相矛盾的话。所谓批评失语,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因为它不属于学术问题。医学界也有失语这个术语,指病人突然不会说话的状态,即失语症的表现。批评家是惯于动脑动嘴的角色,至死都不大可能患老年痴呆症,批评界至今也没出现这样的人物。
八五时期号称批评家的时代,当时正面评价新潮美术的中青年批评家,全国只有三十多人,但却形成了强大声势,使中国美术界的舆论为之一变。当今纸质专业媒体迅猛发展,批评家几乎遍布中国各地。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写手,能力同新潮时期的风云人物可以相提并论。他们不断在撰写文章,制约着美术的走向。近年来活跃在各地的美术网站,使得网民差不多都成了美术批评家。这两股力量的存在,无法支持批评失语的说法。
所谓批评失语,是说揭露时弊又能引起轰动的文章很少了甚至没有了吗?没有引起轰动的文章,是受众心智成熟的表现,批评转型的征兆,值得庆幸而不是相反。只有刊物与网站编辑才焦虑这个问题,因为没有轰动一时的文章,刊物的发行量和网站的点击率肯定会受影响。当年李小山指名道姓地批了几位权威画家,措词不算尖刻,但却引起美术界的轰动和持久的争论,《江苏画刊》也随之一鸣惊人。如今你即便在展览馆把某个权威当场骂了甚至毙了,也不会有那么强烈而长久的反响。批评家的声音变得微弱,不是他们无能而是二十多年来批评界不断努力的结果,表明美术界整体素质在提高。比当年李小山厉害许多、专说狠话的骂派文字在网络上比比皆是,多数网民的反应都是不动声色。美术界、艺术界、文化界确实有不少该骂的对象和现象,不过在人类正在走向自由和自主的当今世界,20世纪流行的这种方式将会变成批评的异态而不会成为批评的常态,因为它的效果适得其反,容易把事情弄僵。如果成为常态,批评者的信念就会蜕变为处事风格而难免坠入魔道。这是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中国批评家应当警醒的事。如果批评者和被批评都能提高涵养,引起轰动的文章自然会越来越少。
据评论家曹顺庆声称,他在1995年率先提出中国文学理论研究“失语症”。2000年,南京外语学院从丛教授发表文章,指出英文水平很高的中国青年学者,不能用英语表达母语文化,当西方同行向他们询问中国传统文化时,无言以对。据此他称之为“中国文化失语”。其实这在20世纪中晚期中国知识界的各个领域都有表现。20世纪的中国学者,论文开篇,酷爱引用某个洋人的语录,然后才敢讲话。这种自我阉割的太监文化致使中国人认为很多汉语古词都是外来语,比如上帝、同志、元旦、革命等。革命见于《周易》,上帝见于《尚书》,元旦、同志都不晚于六朝。据《新民晚报》2007年10月28日报道:重庆女孩月月在父母的训练下,6岁就能不同程度地使用中、英、法、日四门语言,平日说话时多国语言混杂。由于月月说话夹杂英语和普通话,有时还夹杂法语和日语,同学们都嘲笑她是外星人,致使月月变得不愿意和人说话,回家就跑进卧室,一声不吭,只会哭。经儿童医院心理科检查,月月得的是失语症,主要原因是没有给月月定位什么是母语,结果无法用一种纯粹的语言方式表达。据此有人指出,小朋友一句话里有多国语言会受到同学们的嘲笑,可是大人们如果做了同样的事,比如当着国人说外语或在汉语传媒上发表中文与外文混杂的文章,却不会遭到嘲笑,反而会受到追捧。上海第四届全球华人物理学家大会,尽管500多名学者都是懂中文的华人,但从论文汇编到会议网站,从演讲到提问,甚至会场门口的指南,全是英文。有人申请用中文演讲也不予批准。惟有诺贝尔奖得主、英语表达流畅的丁肇中教授坚持用汉语作报告,被传为佳话。如果中国艺术家只会用欧美艺术方式制作画面,批评家只会用欧美学术规则编排文章,在性质上同月月就没有区别,同上海第四届全球华人物理学家大会的作派也如出一辙。
中国文化失语的相关体现是西方学术术语的滥用。我在给研究生讲论文写作时抨击滥用西方术语的作风,概括为“性、学、化、主义”。这些后缀词充斥着学术论文甚至政府报告,同文革期间扣大帽子的空泛文本遥相呼应。空泛地滥用“××性”、“××学”、“××化”、“××主义”之类的西方术语,好象很洋气很当代但却不知所云。比如现在流行的美术学论文,常常会突兀地、没有上下文地冒出什么语言学、现象学之类的词汇,挂靠作者议论的对象。人们不禁要问,你说的是哪一家的语言学?哪一家的现象学?现象学或语言学中的哪个观念?
中国目前强调国际接轨,注重对外交流。在这个时代风潮中,留学或研究欧美的中国学者发现国人在外语世界里的失语同母语的失语一样严重。当代艺术作为舶来的艺术,需要向国外借鉴,需要同老外沟通。在这两个环节中,由语言障碍和文化障碍造成的“批评失语”十分明显。当代艺术批评的“失语”,做为比喻词,有时便是指那些不了解欧美现当代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的前沿思想,不熟悉全球当代艺术的基本面貌,不清楚流行的学术范例,不能用相关的思想去感受和考察当代艺术,陈述意见容易离谱过时的批评文本。顾丞峰对此曾著文揭示并作过具体的界定与分析。时至今日,批评离谱过时同使用中外杂语写作一样,还不是致力于当代艺术的中国美术批评家的总体表现或多数批评家的一贯表现。艺术圈好事者以点带面,统而言之,大而化之,指斥这些批评家集体失语,显然不妥。再说中国的当代艺术,总体上还徘徊在西式前卫的境界。老调不断在重弹,批评界反复提醒都没用,能够指望他们发出新的声音,提出新的见解吗?
对某些文化现象表示沉默,也被人称为失语。一篇署名莫成的文章《在张国荣面前,我们失语》写道:“张国荣在‘文化偶像选举’事件中,重复了他在‘金像奖’与‘金马奖’上屡屡遭遇的命运:有提名,却缺乏真实的评价。更多的,是学者们,包括那些文化研究者、影像艺术研究者的沉默。这沉默显然是在质疑‘选举’的合法性,但这沉默,更深层地,是大陆艺术界对张国荣事件的‘矜持’态度的延续。于是我们发现:面对张国荣,大陆的文化批评,竟然失语。”这篇扯淡文章无异于要求十三亿中国人都必须向作者心目中的“伟大艺术家”集体致哀,山呼万岁。张国荣固然没有周杰伦、小沈阳之类的娘娘腔让众多中国学者厌恶,但却不能不说他的一些暧昧角色同中国太监文化一脉相承。太监支配着后宫,后宫支配着皇帝,皇帝支配着天下。中国文化积弱不振,变态的太监文化罪不可赦。学者集体沉默表现的是客气和宽容,而不是没有判断力的失语。
总之,“批评失语”不能笼统而轻率地使用,否则会让人摸不住头脑。我特别想问一问认为“批评失语”的写手:当前的中国美术批评家,谁失语了?哪一篇文章失语了?请举例说明,出具事实。如果不愿举例说明,也应当对“批评失语”进行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