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为附中校庆写一些文字,若要写得真切,颇有些为难。我们这一代正巧没有附中的经历,没有这样一段特殊的青春生活。对于许多不同年龄却有着附中生活记忆的同道们来说,这是一种“怀乡”、一种关于家园和自己青葱岁月的怀念,仿佛人生由此始。而我们这一代,关于这些却无可怀。
虽无可怀,却并非缺少相类的情愫。对于我们曾经的寄宿式的高中学习生涯,我们一样地有着爱恋。因为那是一个青春重要的转折期,是由一个懵懂少年向着一个独立的人的转折。这样的一个转折,这样一种青葱岁月,生活在曾经的附中环境,生活在艺术学府的怀抱中,真是一种幸福。对这样的幸福的揣想,交织着我们曾有的生活经历,尤其是大学时期的富有青春情趣的生活,我们依稀可以感受到这份起怀的涌动,这种怀乡的激情。
或者,正由于这段生涯的缺少,恰自添加了一份神秘和向往。一般的少年时光,原就揣着无数梦想,又置身这种专业学府,与众多名师朝暮相望,不由地与某种志向相亲近。如若我们知晓这段生涯向上追溯,可与一个民族的艺术教育的历史相通,这种揣想就会更因缺憾而起兴为一份敬畏的感念。
中国美术学院附中创立时是1929年的国立艺专高中部。当时学校正由原来的国立艺术院的研究教学的大学体制转为国立艺专的三年专科体制。这种转变的背景牵连着多少关于艺术教育的观念上的争论以及人事的纠葛,我们尚不得而知,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种转变对艺术院和它所代表的中国高等艺术教育的理想,确是一份不小的打击。三年的体制,岁月苦短,现代教育的优势难以发显。正在此时,高中部的诞生,等于将学制向前伸了三年,这肯定是一种拯救,一种关于艺术术业内涵的确认和拯救,一种对文化人才培养的独特性与系统化的认同与拯救。今天,当我们翻开当年附中的三年课程表的时候,我们更会真切地感受到当年高中部的设立和教学,对于艺专的质量,对于艺术人才基础素养的培育,对于后来的名师辈出,是何等的重要。
此后,附中又经历了二次重建。第一次是1954年在新中国的怀抱中,出于同样的人才培养的需求,附中重建,当时的许多教师,后来都回到大学部,成了1978年“文革”后新生美院的骨干教师。当时培养出来的许多附中同学,后来都成为一代名家,成为学院乃至全国美术发展的重要力量。第二次是1982年,附中在南山路曾经的师范学校的旧舍中,恢复招生,其时与这之后,我的许多同学都陆续参加了附中的教学工作,成为新一代的骨干。1996年,附中迁往滨江,是滨江高校园区最早进入的学校之一,并为2000年学院南山重建、整体滨江过渡提供了重要的支持。2007年,附中迁出滨江,搬入如画的象山山麓,开始了新的家园的发展。
上世纪80年代末,我曾在当年孤山校舍的苏白二公祠居住。徐永祥、马玉如等老师来访,都用依依的语调,怀念当年的生活。美院与附中创立之所在罗苑,与平湖秋月诸亭相邻,整个孤山北缘都漾着一种艺术的悠蔓气息。深湖的烟雾,让远处的葛岭凝紫,又在湖湾古木的梢头,落下缕缕夕照。从平湖月台西望,林社旧馆,漏雨苍苔,有山径伸向林树的深处。转过湖弯,寒潭清冽,鹤影梅风,在青石与青苔垒起的高台之上,是和靖先生的故所。再过去是玛瑙坡,当年苏曼殊先生游经此地,望斯景而吟诗畅怀。正是这样的湖畔,成为美院和附中的诞生之地。渔舟唱晚,雁声惊寒,也正是这样的湖畔身份,赋予美院和附中一种如游如履的气息,一种缠绵委婉的诗性。
50年代,附中重建,后随大学部迁往湖畔的上城。南山路梧桐如盖,绿影如染,四季都在那树上标得分明,但晨昏的宁静却一样地给人以遐念。那时的涌金门,尚住着许多人家,黄昏中总有渔舟点点的坊市景象。师范学校的旧舍保留民国建筑的情致,把西来的元素揉捏在一起,扮成东方式的谨重,但内部空间却有许多婉转开合之处,可以让少年从小院里仰望星空,长廊那边,楼板声响,未见有人,但闻其声,漂着的却是某种学堂悠蔓的气息。伴着大学部,老楼总有一份生机、一种肃穆与兴怀、一种少年嬉游和遥想相间着的活力。遥望路西的湖树,指点闪烁无定的湖面鳞光,南山路上的生涯一样有着回转悠长的诗意。
附中所不同于大学者,是附中的学生属于年少青葱,他们还处在一个活泼泼的青春。在这个由懵懂少年向一个“人”的成长中,学校的老师们扮演了施教者和亲眷的角色。故凡附中出来的同学,都对老师和学校多一份亲。我常常从附中当年的师生们那里感受到亲如父子手足的情愫。这种亲,含在少年青春的日常生活中,因而也含在他们心里,交织着师道的和家族长辈的双重庄严。这是一道附中特色的洗礼,依着这分洗礼的,就是那经磨历劫的童子功夫,就是那如影随形、化入骨髓的家园根性。今天的人们,所知积多,所识而心之所存者却无多,易于被时下的风潮连根拔起。我不敢说这少年生涯种下的根性就一定能盘结不动,但在根的那一头,让青春与这样的庄严敬畏之感相通,总有一份绵长而持久的定力。附中的生活所赋予一代代少年的根源性精神,正是附中记忆的兴怀的重要原因。
附中的教学可谓手把手,但引导少年的志向和品味,确然不易。美术教育旨在开启人的创造性,但创造性不可教。美术教育的“教”不是灌输,而是开启,是诱导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个体体征艺术的过程,从中感悟艺术生命的生发。这种开启首先是一种濡染,小鱼跟着大鱼游,学子们慢慢学习自己观看,学习亲近自然和生活,学习用这种观看来承载渐渐上手的技艺。伴随着濡染,这种开启指向的是“让学”,让学生自己去学、自己要学、自己好学。这是一代代附中先师们的教学特点,也是附中教学区别于时下以高考为目的的众多职高教学的根本不同之处,又是附中之所以成为大学优质生源、尤其高端处显出优势的根本原因。
湖山的诗性,家园的根性,艺术早期教育的“让学”精神,构成了附中的特点。这种特点,伴着湖畔的钟声,一年一季,虽并不让人感到有明显的变化,却在一代代少年身上,看到成长。湖山的历史与风日让成长只若如游如履的经历。“让学”的精神,正在青葱年华中播下一种以上手的技艺来运思的自觉。这番自觉在早期并不明显,跋涉愈远,就愈显其艺旅成长的催生的力量。附中虽经数次中断,几易校址,但每回重建,这些特点都迅速再生。附中学子的生命从这里生了根,在后来的岁月中,虽有游离,却总能怀乡。那一草一木,俱成青春记忆,那湖畔的春秋晨昏,刻在心中,便成永远的召唤。
现在,附中的钟声又在山间响起。80年,几代人的召唤,连我们这些没有附中经历的人们,也在心中漾起无尽的怀想。
许 江(中国美术学院院长)
2009年7月25日
于缙云至丽水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