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贵何许人也?仍“水浒”一百单八将之一,属于“地囚星”,排名在倒数第十七位。可见,朱贵并不是什么显赫人物。《水浒传》里面关于朱贵的描写很少,偶尔露个脸,也都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唯一一次朱贵走上正戏,唱上主要配角的是在第十一回,即林冲被逼无奈上梁山的过程。那个章节的标题是“朱贵水亭施号箭,林冲雪夜上梁山”。这是朱贵的名字首次也是唯一一次登上节目单,尽管只是配角,但相比梁山之上更多不起眼的配角而言,这已经是幸运之神降临,福星高照了。正是在这个章节里,我们了解到朱贵是何许人。他跟落难于江湖、受柴进柴大官人引荐正欲投奔梁山的林冲说:
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小人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山塞里叫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塞里报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羓子,肥肉煎油点灯。
从朱贵的自我介绍中,我们不仅知道了他的出身,也看到了他的分量。尽管在外界看来,朱贵只不过是一个“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阿庆嫂唱词)的酒店老板。但他背靠巨大的山塞资源,却掌握着许多人的生杀大权。我们无法去推测,有多少人曾经落入朱贵的虎口,被他用“蒙汗药麻翻”或“将精肉片为羓子”,《水浒传》里面没有交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林冲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没有紫进的举荐信铺路,可能早已经命丧黄泉,也就不可能有后来晁盖等人入伙,林冲倒戈将原来的头领王伦刺死,以至于再把宋江等人引入正戏,成就“替天行道”的宏伟基业了。由此看来,朱贵的角色是何等重要,他对“水浒”所起的关键作用,完全可以用中枢神经来形容。
中国当代艺术界一向被人视为江湖,也曾有人拿“水浒”作过概括,甚至还排过座次。我就经常听到有人拿批评界的某某权重人物来比拟宋江,其实,是一个误差。因为中国当代艺术还远远没有发展到自立门户的阶段,仅仅只是利用某种山塞资源,在正统的体制和西方的商业市场之间不断斡旋,以此获得了一些策展的机会和批评的声望而已。所以,拿朱贵来比喻可能更加贴切,也更加生动。这里面并没有丝毫贬低的意思。事实上,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已经领教了朱贵的利害,尽管这种利害性常常被读者所忽略,但局内人清楚,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门槛。因为无论是外面的豪杰入伙,还是里面的英雄下山,朱贵这里都是必经之途。这跟今天中国当代艺术批评家和策展人掌握的话语权力完全相似,只不过在朱贵那里要么是好酒好菜相邀,要么是刀斧伺候,而今天的中国当代艺术界则是要么入我的围,要么出我的局。本质都是进与出、生与死。那么,这个尺度又在哪里呢?
《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比我们现在许多的艺术出资人要冷静得多,至少他没有把这个生杀大权交给一个用滥于职守的糊涂人。《水浒传》第三十九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梁山泊戴宗传假信”里,施耐庵对朱贵的描写是这样的:
臂阔腿长腰细,待客一团和气。
梁山作眼英雄,旱地忽律朱贵。
好一个“一团和气”又“作眼英雄”,不仅概括了朱贵,也把今天做批评的学品和人品囊括其中了。难怪施耐庵会把如此重任托付给朱贵,任其看人下菜碟了。因为朱贵首先从自己的做人上过了关,眼里既没有目空一切的自大,也没有容沙子的可惯。引镜自照,今天的中国当代艺术批评界,能够做到像朱贵这样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还真不多。事实上,朱贵博得好汉的英名,并不在于自己的身手,而是在于慧眼视珠的能力。这在十一回“朱贵水亭施号箭,林冲雪夜上梁山”里,他初次见到林冲时,就已经表现了出来。他说:
却才见兄长顾回梁山泊路头,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期今日得会,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用。
后来,林冲落草以后,并没有得到王头领的重用,结果酿成了晁盖一伙进山,林冲刺杀王伦的惨剧。这是王头领的悲哀,但朱贵显然是清楚的,在关键时刻并没有受到山塞文化的影响,而是保留了自己对英雄的看法。这是晁盖、宋江等人接管山塞大权以后,朱贵一直没有被淘汰的原因,也是我从朱贵身上看到的可贵之处。前面提到的分量也好,权柄也罢,都是外在条件赋予的,是江湖身份,而如果没有内在品质的发挥,朱贵成不了朱贵。从这一点上反观中国的当代艺术,受到西方价值的浸染,在开放初期是不可避免的现实。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继续深化的过程中,中国的当代艺术必须形成自己独立的英雄观,也即自主的价值判断。如果结局是像“水浒”那样心甘情愿地受降,无论是向哪一方招安,都是悲剧。这,正是我每次读完“水浒”都难以释怀的地方。还是回到刚开始晁盖进山聚义时的情形吧,诗曰:
古人交谊断黄金,心若同时谊亦深。
水浒请看忠义士,死生能守岁寒心。
我深信,谁能守住自己的信念,谁就是最后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