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恰逢中秋,其时我在重庆黄桷坪。
当在川美外招楼校读完游优她们发过来的最后一篇文稿时已是深夜三点,帘外雨潺潺。书终于编完了。我顺手抄了唐干元二年(公元759年)秋天杜甫在秦州所作的《月夜忆舍弟》这首诗里的名句“霜从今月白,月是故乡明”,用手机发给各地的朋友,为他们祈福。遗憾得很,重庆当晚雾气腾空,满城铅色,并无明月可赏。这就让我想到了今年六月份“领升艺术论坛”举办期间,与大家在云南大理、丽江看星、望月、吃茶、喝酒、烤太阳……等等那些快乐的“在云上”逍遥留恋,切磋学问、坐而论道的日子。所以,在进入这篇“序言”必须要说的那些套话之前,先容我说说丽江、大理,也就是与“领升艺术论坛”这件事情有关的一些原委。
很多事并没有思考,一切都在旅途的相遇中开始——这并非什么诗句,而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发生的。也是2008年的十月份,我刚好有一个往滇西腾冲、瑞丽和中缅边界旅行的计划,同行的有贵阳的艺术家好友董重夫妇,待正要出发时接到了杜曦云君由北京打来的电话,告我他也有来云南一游的想法,于是我们相约一同自己驾车出游。董重与我是老朋友了,杜曦云君夫妇好像是第一次来云南,之前我们并无深交。但在旅途中人都是寂寞的,所以大家一路上无话不聊。及至美丽祥和的腾冲和顺乡小住时,觉得已经是非常投缘通透的朋友了。通过杜君我对这些年来活跃在中国当代艺术批评策展领域的诸多青年才俊的所作所为也多了一分了解。遂萌发了邀约几位青年批评家来云南聚会、讨论学术的想法。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和顺乡一家客栈的阳台上喝酒聊天,满天的繁星和晚霞让人顿生“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豪情和诗兴。
事情到了大理却因与诗人赵野的偶遇而起了变化。赵野是上个世纪就出道江湖的诗坛著名的“第三代”诗人的领军人物,和我一样,他也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漫游者。家在北京,却经常在云南各地、特别是大理、丽江和香格里拉一带漫游。我们不时在大理、丽江相遇,一块玩耍。每次相见都无有许多话说,但眼神一对彼此总是会心一笑。其实在大理、丽江游荡的人多数大都具有一种波西米亚式的浪漫情怀和生活态度,这些地方自古以来就是天高皇帝远的高蹈逍遥失魂落魄之地,慢吞吞懒洋洋的,闲散,与自然亲近,还有点不靠谱。大隐于市的许多高人早已经在此将生活与艺术打成一片了,比如,参与此次论坛、现定居大理的台湾艺术家韩湘宁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
赵野听说了我跟杜曦云谈的计划,马上对我们说可以多约一些人,做成个有关艺术批评家与诗人、作家、文化评论家的大聚会,还可以考虑一个与此相关的展览。赵野兄策划过许多诗歌文学活动,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并表示由他来负责筹集此次活动的相关经费。果然赵野回到北京很快就落实了有关这次活动的出资方和赞助人,事情开始变得明晰和实际起来。于是我想到了平素与之趣味相投的批评家杨卫,遂邀请他一起作为此次论坛发起人参与到活动的筹备中来,杨卫兄果然是可以肝胆相照的侠义热血之士,迅速推荐了学术委员会的人选,并以他广泛的人脉关系做了大量的前期联系与沟通工作。
“领升艺术论坛”原本定在海拨三千多米的香格里拉“撒娇诗院”举办首届中国当代艺术学术研讨会,后因住宿条件和高原反应的原因而放弃,改在丽江束河古镇。束河距丽江古城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镇上酒吧林立、客栈众多,山水形胜,环境优美,远离城市和游客的喧嚣,是举办学术会议理想的首选之地。最早我给批评家、艺术家们发电子邮件邀请时曾说“十月的香格里拉彩云飘渺、鲜花遍地;雪山耸峙、梵音缭绕,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现在看来说的应该是丽江,香格里拉毕竟太高,高原反应一上来都上医院,那大家就“乐”不成了,还谈什么“视听之娱”呢?
经过紧张而有序的筹备,今年六月中旬会议如期在诗画一样的丽江束河古镇召开。六十多位批评家、艺术家、诗人、作家、文化评论家、美术馆、艺术机构负责人,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媒体齐聚一堂,共襄这一盛举,其盛况之空前,人气之旺,为这些年来中国当代艺术学术活动所少见。最为重要的是这次学术会议以“学术为天下公器” 的大家气度,平等、自由、民主的学术气氛,与丽江“来去无意、云卷云舒”的天地山水自然交相映衬,更是激发了论坛与会者的思想灵感和激情,无论是在会场上短兵相接、你来我往的激烈辩论;还是在酒吧、饭桌和野外的清谈、闲聊与自由交流,“领升艺术论坛”都提供了与以往学术会议完全不同的鲜活经验:这就是鼓励真实的、自由的、回归心灵的碰撞和交流,而交流的目的并不在于达成高度一致性的共识,而是寻求分歧与保留差异。因为我们深知:历史没有剧本,一切问题,评判其是否有意义的根据,不是最终的结果,而是真实的人在特定的时代特定的处境下的特殊需要,所以我们特别看重当下的体验与感觉,每天每时只是其本身,而绝非通向另一天或是另一种经验的中介。一个自由社会的前提不是集体共识或共有的价值观念,而是我们要有能力去理解不同于我们的道德领域。所以寻求单一的、最终的、普遍的解决人类矛盾的答案是一种海市蜃楼。这就是我们在学术研究与艺术批评活动中追求的目标,有关艺术史写作的讨论和思考也应该符合当代自由主义所提倡的这一具有普世价值的游戏规则和价值立场。
正因为如此,会议产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建设性成果。会议结束的那一天,贾方舟先生在评论此次活动时这样说道:“这是一个很成功的论坛,是具有较高理论水平的一个论坛。这个论坛在热烈的学术争论上创造了两个经典案例:第一个经典案例就是段君的直言批评以及邹跃进针锋相对的回击;第二个经典案例,就是王林对刘礼宾发言部分的阐发。我觉得他对刘礼宾发言的阐述简练明确,如果说刘礼宾是用了较长的时间划了一条龙,王林就是那个‘点睛人’”。(见本书“研讨会现场录音记录”)
此次“领升艺术论坛”自有其现实的针对性和现实关怀。学术委员会和发起人将其议题定位为中国当代艺术史的“修正与重写”,其中涉及到了中国当代艺术史书写的价值观、历史观,中国当代艺术的问题情境,中国当代艺术与中国文化传统的关系等诸多目前学术界争论不休的热点话题,关于这些话题的讨论与阐释,收入这本文集中十八位批评家、学者的文章和会议发言都有涉猎,这些论文代表了近几年来中国当代艺术批评和艺术史研究的成果,也比较真实的反映了中国当代艺术理论学术研究的一般现状,在这其中,鲍栋、段君等青年批评家群体的崛起和他们与老一代批评家在话语方式上的“断裂”是一大亮点。在论坛的开放式讨论中,欧阳江河、谢有顺、朱朱等诗人、文学评论家的发言对此做了跨文化视野的深度阐发。而论坛期间,云南本土艺术家分别在昆明、大理、丽江三地举办的“绘声绘色”、“在云上”、“色相”、“山水营造”等四个外围活动,更是以其天马行空、逍遥自在,放浪形骸、自求真趣的行为和观念诠释了云南生活方式的精神内涵与艺术家创作方式之间不即不离的鱼水关系。为论坛的举办增添了一种别样的云南色彩。
艺术的根源何在?艺术背后的精神和神韵,在人的作为与谈论之外,来自非常遥远的过去。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也说:艺术、信仰属于人不可说的价值层面。他告诫我们,少说、多思、保护语言,“凡可以说的就能够说清楚,凡不可以说的就应该保持沉默”。所以,我们编辑出版这个文集并非出自一种沾沾自喜的虚荣,而是为了保留和记录下那一段真诚、快乐、美好的学术记忆、争论与思想成果,还有在丽江、大理那些闲云野鹤、自由漫步的日子。
2009年10月13日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