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九十年代初我写过一篇《展示形式与中国水墨画的革新》的文字:“中国水墨画和琴棋书乃至吟诗品茗,一直是文人士大夫在经邦济世之余,聊寄胸中逸气而成为生活品位的标志。因此,‘把玩’作为文人水墨画的一种高级欣赏形式,对中国水墨画形成卷轴形式以及笔墨韵味的美学标准,起到不可估量的影响。每逢窗明几净,邀几位好友,焚香净手,取出珍藏的宝卷,展观品评,都是在极祥和、安静的气氛中,近距离地仔细品味的。所以对文人水墨画不称看而称“品”,即细嚼慢咽地品味其中味道——尤其是笔墨在纸上行走时留下的种种难以言传的感觉,并且随看随收,卷轴是十分便捷的一种样式,遇到爱不释手的,还可十分便利地悬挂起来,供较长时间观瞻,也可随时调换,而且便于收藏。后来发展出手卷、册页和扇面这种更便于把玩的样式,也是十分自然的。”而西方油画的产生,无论是面对教众的宗教艺术,还是宫廷贵族的殿堂装饰,无论是公众性,还是大空间,远距离观赏对大幅面壁画和油画的产生起了重要作用。直到16-17世纪油画出现市场化和流向私人家庭的现象,才有威尼斯画派和小荷兰画派小尺幅精致油画的出现。
“本世纪初的美术革命,源于近代思想家要求艺术起到唤起民众的作用,当作品不再是文人雅士小圈子的把玩品,而成为供民众观看的作品时,现代展示方式——展览会就出现了。由于大空间、远距离,以及民众非品味地匆匆观看,展览会的展示方式对艺术风格的变化提出了新的要求。徐悲鸿的作品整体大效果粗率有力,有受现代展示方式影响的因素,然而笔墨趣味和讲究的程度远不及水墨传统画,自是被现代展示方式牺牲掉的东西。不过,中国水墨画从把玩到徐悲鸿时期,现代展示方式才试验了几十年,我们不能要求太高。另一方面,徐悲鸿并没有意识到现代方式对作品风格的制约,因此他的大多作品保留了卷轴形式,但徐悲鸿的画面构图由于受西画影响,画面又有种现代感,因此,画心就与卷轴之间,就又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只是到了1949年以后,‘为工农兵服务’成为重要的创作原则,以及展示方式多是展览会时,中国水墨画的卷轴样式才受到彻底的冲击,水墨画可以像油画的画幅比例那样,构图和画面造型也几乎与西方油画差不多了,像刘文西的大幅水墨画即是如此。”当然六十年代傅抱石和关山月先生的《江山如此多娇》是一种大尺幅的尝试,但那是特别的政治任务,而不是一种自觉试验,所以也仅数例而已。
现代社会就是公众都有权力欣赏艺术的社会,这是大型展览会诞生的社会基础。象欧洲的威尼斯双年展,卡塞尔文件展等一个展览有几百人参加,很多作品为了气势恢弘和夺目抢眼,大尺幅,巨型装置比比皆是,也是大势所趋。但是对于中国水墨画尤其是文人画的发展,如何解决远距离公众观看,同时又不失文人画笔墨趣味的细腻和丰富的问题?能否如一些西方大师伦勃朗、戴维、德洛克罗瓦等人的作品那样,远看气势雄伟,近看笔笔精到?
这是我选择徐龙森的作品作为例证的原因。我看到他2008年在今日美术馆那幅《九棵树》中的大树时,为之惊讶:巨大的尺幅和大空间之间,形成巨大的张力,画面整体气氛既大气磅礴,又宁静泰然,完全把中国文人山水怀抱以现代的方式转换出来了。“山水媚道”“澄怀味象”,在对自然的敬畏中,获得“渊渟岳峙”般的宁静和泰然,这样一种审美精神,尤其在早期如宋山水画中得见。此后“可游”“ 可居”的趣味上涨,尤其到了明清代一些山水小品,尤其园林中的小情小景和过于人为化的趣味,取代了早期那种对自然的敬畏和崇敬。当然,小情小景,更近于人性。但也许在现代社会,人更需要那种对自然的崇敬,以及与自然和谐相处、相交的精神慰藉。
四
中国文人水墨传统,得益于书法的早熟,同时也为中国水墨建立了一个经久不息的游戏规则,即在法度与自由之间建立了一个永远可以玩下去的规则。如同“人”字,一撇一捺,几千年如是,但我写的“人”字和你写的“人”字,在撇捺的间架结构上,在用笔的力道和气质上千差万别。你如果能通过一撇一捺,把你的情感、你的修养、你的学识、你的才气、你对时代的理解表达出来,并获得这个时代相当多数人的共享,你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同理,传统文人画中的山水,梅、兰、竹、菊,相当于字形,也是不变的,艺术的变化,靠的是不同人的“性灵”因素,所以历代文人才强调“功夫在诗外”。文人画这种语言模式被悬置的现象,与西方强调语言模式不断革新完全不同。
尽管如此,在文人画的系统里,我们依然可以断断续续看到偶以瓜果菜蔬题材入画的现象,且多偏重“生活情趣”的捕捉。直到齐白石的作品,才有意识地发展了这条“生活情趣”的线索,画中题材也丰富多样起来。齐白石出身于农家,亦无功名,所以能以自然质朴的趣味,把常见的菜蔬、瓜果,农家常见草虫入画,创造出一种清新的自然气息。这是我想从新题材挖掘的角度推荐老圃加入这个展览的原因。
老圃虽以瓜果菜蔬的写生入手,但从老圃“书写”与造型意味看,并不在乎“生活情趣”描绘,而是多得文人画写“意”——个人“性情”之益,在乎创造新的意境,所以,老圃对文人画传统的继承和变革开辟了新的途径。老圃在农村长大,对瓜果菜蔬有一种特别的“果实” 感觉,果实果实,在乎的是结果,尤其是在乎果实的饱满和实实在在。与齐白石瓜果菜蔬的清新不同,老圃把每个造型都塑造出一种朴拙有力和结结实实的感觉,让每一个果实和菜蔬都充满一种人格的意象——质朴、厚实和饱满。老圃用笔坚实有力,笔笔如刻在硬木板上的刀法,如见古代画谱和药典画谱之印版刀法,又如见金农之笔法。老圃说自己的画追求一个“素”字,且曾多年茹素。所以,画面以素写为主,干笔勾勒,焦皴浓擦,即使是淡染,也干笔为主,意不在瓜果菜蔬的鲜亮和水灵,全在坚实上下功夫。“素”如老圃的修行,扎扎实实,如戒,如定,坚忍不拔,无半点轻飘,哪怕是菜蔬的细茎,也刚劲有力。老圃的题画字也如书版印刷体,追求斧劈刀刻的感觉。同是书版字,李津强调写,老圃强调刻。如清碑学风校正了明清舘阁体之柔媚,老圃整个画面用笔的碑学意味,犹如农家老酒,让今天画坛那些轻飘飘的笔墨游戏黯然失色。
继承中国文人画传统,首先得继承文人那种独立、自我的精神。历代文人强调“功夫在诗外”强调的是独立的人格,诚如朱新建,李津,徐龙森,老圃,通过他们的艺术向世人证明他们活得如此的真实,而不是复古,更不似那些附庸在官僚钱场中的蛀虫。
栗宪庭 2010-4-25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