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先生的逝世是中国美术界的一个重要事件,不仅仅是一个天才的画家从此停止了创作,而且是我们的时代失去了一个有独立思想,有冷静明澈眼光的批评家。
吴冠中经历的九十年,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思考和追求现代化的时代。人们对中国的社会,对文化、艺术提出各种不同的主张,他们的出发点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对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现实处境的危殆感。正是在这种危殆感笼罩下,“救亡与启蒙”成为文化发展的主题。1949年以后,中国知识分子主动或者被动接受“思想改造”,张扬个性和自由思考被目为异端。这种局面发展到十年文革,终于演变为中国文化史上“深刻的精神断层”。在吴冠中成长过程中,中国美术的波折起伏,是在“救亡”与“启蒙”,“改造”与“改革” 扭结交错中显现的。这成为吴冠中艺术思想生成的背景。
吴冠中的思想(主要是艺术思想,例如有名的“风筝不断线”)与他生活的环境不可分割。但对于一个画家来说,在“救亡”与“启蒙”,“服务”与“弘扬”之外,还有艺术本体问题。不解决本体问题,艺术自身难保,遑论“服务”于它者?吴冠中的艺术思想,吴冠中对中国美术的贡献,是他发现了20世纪中国绘画在形式创造上的空缺。他的创作实践是创造新形式的试验,他对现行艺术体制的批判,出自对更能发挥艺术创造精神的运行形式的向往,他对现代美术的影响,在于呼唤美术家对绘画本体的关注。这实际上是策动美术从“服务”框架中突围的图谋,美术界对他的关注和对他的批评都由此发端。
现代艺术家都在追求“一种新的抽象结构,一种新的但是纯粹的形式意味,一种新的、产生于物理视觉本身的真正结构的模式,一种新的、色彩组织的形体”(哈罗德•奥斯本)。 我们在吴冠中的创作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这样的追求,但这只是吴冠中追求的中间环节,他是通过形式追求意境:“我爱绘画中的意境,不过这意境是结合在形式美之中,首先需通过形式才能体现。用绘画的眼睛去挖掘形象的意境,这就是我艺术生涯的核心……”。
吴冠中作品对我们的吸引,既不是“惟妙惟肖”地再现了自然的客观形态,也不是“笔精墨妙”地发扬了传统绘画程式,而是使观众感受到生命活力的痕迹。他多次强调他是从形式结构角度观看、选择山水建筑和花木。但如果从他选择的总体看,在形式之外,他还有关注的东西,他并没有背离中国传统文化的自然观,即伦理和比兴态度,以这种文化心态去观看和对待自然物象。山、水、松、荷,以及故乡墟里……即使在他越来越接近抽象的时候,这种源于中国文化的心境,仍然是他艺术活动的基础。认为吴冠中模拟波洛克的论者,正是在这一点上视而不见。
吴冠中是一直坚持油画创作,又不断以水墨从事艺术试验的人。但他与那些进入老境后从油画“回归”水墨的画家不同,他不是厌倦于油彩的繁复,不是在激越之后归于淡泊。而是产生了新的激越——他要在远离传统笔墨、传统图式的前提下追求中国文化精神。与许多批评者的议论不同,吴冠中并没有抛弃传统笔墨的精神。他在传统笔墨形式如皴法、描法、金石味、苍劲气……之外,对线和点的表现力有新的拓展,他创造出了新的水墨节奏,因此也就拓展了现代观众的绘画趣味。这种新节奏的核心是表现生命和自然的运动。超越于体裁特征的中国韵味浸润在他的作品之中,那是画家同时耕耘于油画、水墨两方园圃的收获。
在中国现代绘画史上,吴冠中的意义是开辟了一条跨越传统程式,融汇中西艺术的道路。他与许多中国画家之间的差异,在于他要越过传统笔墨、传统图式去追求由中国文化精神自然生发的感情境界。他不认为离开前人技法程式会妨害中国艺术传统的延续,而且认为这将使这一传统为更多的现代人所接受。他的水墨画作品虽然在笔法、布局上远离传统绘画形式,但在艺术精神上却是与历代水墨画大师灵犀相通。和他所崇敬的“五四”先贤相仿,他所抉择的是运用“现代汉语及外国语”来使“中华民族的独特气质被世界认识”。如果我们不把水墨艺术只看作一种技艺、一种功夫,而看作一种精神性的创造活动,就不应该认为吴冠中抛弃了中国传统艺术的精神。
他不以文人画的继承者自居,但在深层艺术观念上却与开创文人画传统的文人声气相通;他不崇拜传统笔墨程式,但他是当代水墨画家中从绘画性出发,成功探寻水墨语言的多样表现性的画家之一,在无所顾忌、无所约束的心态下画出了具有中国艺术情韵,而非传统形式的作品。虽然在中国画圈内有许多人对他的创新实验心存疑忌,但在圈外人看来,他是极具中国文化风神情趣的现代中国画家。他认为只有不断发展变化,才谈得上保留传统,将笔墨等同于传统,是“保留文物”而非保留传统。他对那些以传统法度为起点和终点的水墨画没有好感,针对一望靡然的黄茅白苇,他归纳出艺术史经验:“我们在传统中得益的,是启发;我们在传统中失足的,是模仿”。“传统给人以启发,但也给人以抄袭的理由”。愿有志于弘扬传统绘画的诸君子三思斯言。
吴冠中写作并出版了大量文章,发表过许多演说和谈话。但作为一直担任学院教职的他,却从来没有写出一篇引经据典的“论文”,他的“一家之言”都是针对当代中国艺术的现实境况对同行提出的“忠告”。他关于现代绘画的存在理由、艺术的传统与创新、形式对于绘画的意义等方面的论述,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那就是在看清世界艺术流向的基础上,立足现代中国,清醒估量当代中国艺术的得失,企求中国艺术生面新开。由此出发,他为“中国现代艺术的开拓和挺进”大声疾呼。在他晚年的谈话和文章中,有两点值得特别注意,一是他对自己绘画实践的看法,他认为没有把画画好:“我付出了心血,但我不满意”;另一方面,是他对当代中国人精神状态的焦虑与关切,并由此生发无能为力的愧疚,“我负丹青”,“丹青负我”以及“一百个齐白石也不如一个鲁迅”等等无不由此而来。他坦陈要以“青年时代的赤裸与狂妄”,来“吐露真诚的心声”,这种“赤裸与狂妄“与他笔下无边的黑夜、倔强的野草、诘屈聱牙的藤蔓,荒原上鲁迅的头颅共同构成画家晚年心境。可叹的是许多同行有意无意地误读他警世之言。
在整个中国现代艺术史上,吴冠中呈现着突出的特异性——他是一个需要观察、需要讨论、需要思考的艺术家,因为他的绘画实践和艺术主张往往使中国艺术产生结构性震动。当我们对围绕吴冠中艺术见解的批评与争论作整体性观察时,就会发现对吴冠中的争议、评说,其实是具有不同文化立场的人对中国艺术现状和前景的争议和评说。这些以吴冠中立论的文章,也可以看作写作者个人文化立场的宣示。而吴冠中的锐利、鲜明和直率,使朦胧的感觉和含糊的情绪趋于明朗化。在主流媒体和主流艺术家那里,这种变化更为清楚——在面对吴冠中的时候,习以为常的话语风格也改变了,我们甚至可以说,吴冠中使他的论战对手也变得直率和锐利起来。
九十年代以来,中国艺术家以不同心态,从不同角度关注传统文化的命运。如果从历史的角度观察,就会看到传统是在综合、发展和变异的过程中保持了生命力。是那些对传统有所变革、有所增益也有所舍弃的艺术行动,维持了传统的生命活力(也许有必要指出,在90年代以后,他那些惹恼了诸多名家的言论,在新一代艺术家中间已经成为心照不宣的共识)。一直思考中国文化前景的思想家预卜中国文化的前途,有人提出“转换性的创造”(李泽厚),有人提出“创造性的转换”(林毓生),他们各有侧重,但都看出“创造”是我们唯一的出路。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想家早就想通了美术家至今没有想通的事——离开创造,不但丧失未来,而且丧失传统。
返顾百年中国文化思想的曲折路程,不能不痛感于自由思想和独立人格的整体沦落。虽然这种状况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有所改变,但在几代美术家身上,循规蹈矩已经成为难以觉察的条件反射。在越来越多的美术家沉醉于终于来到身边的富足,对世间疮痍熟视无睹的时候,吴冠中却发出不和谐的焦虑呼喊。实际上以我所知,媒体上流传的那些有刺激性的语言,只是他浩茫心事的点滴流露,这已经使许多同行难以容忍。吴冠中并不是淡泊超逸的传统名士,他曾如此表白晚年心境:“九十年代之后……意境步入悲凉,长歌当哭,回复了青年时代对悲剧的偏爱……”。他的艺术观念和他的绘画作品,是他的思想与20世纪后期中国文化环境既冲突又亲和的产物,是他以个性化的方式,对20世纪中国文化环境正面和负面各种挑战的回应。
中国美术终于进入“后吴冠中时代”。现在人们有可能以历史的眼光,以比较冷静的心态评估他在中国现代艺术史上的影响和作用,由此进一步思考我们应该否定什么和珍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