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云 红 布面油画 180×150cm
编者按 “具象研究——重回经典”展览于8月20日至30日在北京时代美术馆举行。以具象研究为线索,主办方分别从革命现实主义、乡土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新古典主义、都市现实主义、超级现实主义6个角度,选取了数十位当代著名艺术家的作品参加此次展览。展览以名家精品为载体,以历史为线索,以理论为指引,旨在梳理出中国现代艺术的经典脉络。而此次展览的策展人、北京大学美学教授彭锋对于经典的解读,相信有助于拓展我们对于当代艺术发展方向的新的思考。
黑格尔在他的美学讲演中,将人类历史上所有的艺术区分为三种类型: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这里的古典也就是经典。根据黑格尔所说,象征型艺术是物质形式大于精神内容,典型的象征型艺术是建筑;浪漫型艺术是精神内容大于物质形式,典型的浪漫型艺术是诗歌;古典型艺术是精神内容与物质形式的完美结合,典型的古典型艺术是雕刻。在黑格尔心目中,古典艺术是最完美的艺术,能够体现他心目中的美的理想。浪漫艺术太过,象征艺术不及,它们都有所欠缺。尽管黑格尔在总体上持进化的艺术史观,但就他将古典艺术奉为圭臬来说,他的思想中又不乏怀旧的成分。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黑格尔式的矛盾:一方面希望艺术就停止在古典阶段;另一方面对不可阻挡的历史车轮所展现的前景又满怀憧憬。但是,黑格尔为艺术设计的归宿让所有艺术家都会深感失望:浪漫型艺术之后,就是艺术的终结。艺术在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之后,要在哲学中寿终正寝。
如何才能避免艺术的终结?让历史凝定在某个阶段显然是不切实际的空想,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是无法阻挡的。如何才能在不阻挡历史前进的情况下又保持艺术的理想?利奥塔给出的答案是不断地重写。利奥塔不是重写经典,而是重写现代。在利奥塔看来,艺术的目的就是把握不可把握的“现在”。一旦一种样式成为风格,它就会失去把握“现在”的能力,即使是以把握“现在”著称的现代主义也同样如此。蜕化为风格的现代主义,就不再能切中“现在”,因而需要不断地重写。
这里,我想将黑格尔的“经典”与利奥塔的“重写”结合起来,因此我们的主张不是重写现代,而是重回经典。只有不断地重回经典,才能在不阻挡历史前进的情况下避免艺术的终结。重写的经典,一定不是原本的经典,否则重写就失去了意义。事实上,我们根本不可能恢复原本的经典。换个角度来想,作为当代人,我们根本就不用担心我们不够“新”,相反,我们需要担心的是我们不够“旧”。我们不可避免地已然是新人,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在作为新人的我们身上呈现的所有旧事,都会因为有“新”的背景而不可能是原原本本的“旧”。
的确,在某个特定的历史阶段,艺术是以创新为目的。但是,不同的历史阶段,艺术的使命不同。在崇尚创新的时候,艺术与科学没有分家,它们共同与宗教对立。今天,艺术与科学的距离,也许比艺术与宗教的距离还要遥远。创新的任务,已经由科学来承担了。科学必须是新的,否则就没有意义。但是,艺术却可以重写,因而可以是旧的。贡布里希认为,所谓人文学科,就是保持对古典文化的记忆。今天的科学已经从人文学科中分化出去,独自承担起创新的任务,对于尚留在人文学科之中的艺术来说,保持记忆就显得尤为重要。
我们心目中的经典与黑格尔的古典既有类似也有不同。因为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结合而形成的美,是它们共同的地方。但是,我们所说的经典不仅局限于古希腊的人体雕刻,绘画也有经典,音乐也有经典,文学也有经典。所有经典艺术,都具有严肃的态度、正面的价值和历史的深度,能够唤起人们的人生感、历史感和宇宙感。
在追求标新立异的艺术界中,经典艺术因为对某些规则或原则的坚守而饱受抨击,因为这种坚守势必会妨碍创新。尤其是在科学发明了许多新的工具之后,经典艺术的某些功能已经为机器所取代,对经典艺术的这些功能以及为满足这些功能而确立的规则的坚守,就显得有些荒谬可笑。比如,就绘画来说,当照相技术成熟之后,绘画的写真功能就被照相机取代,我们就再也没有必要坚守绘画的写真功能以及为满足写真而确立的写实规则。这种看法表面上很有说服力,实际上却很难经得起推敲。事实上,只有在照相技术成熟之后,写实绘画才有可能成为艺术。对此,我们可以从一个更为宏大的历史的视野来加以理解。在文字发明之前,人们是靠记忆记住所有的东西。据说那个搞了许多发明的埃及古神图提并没有因为发明文字而得到国王塔穆斯的奖赏,原因正在于有了文字之后,人们便无需记忆就可以记住很多东西,貌似无所不知,其实一无所知。当然,塔穆斯并没有能够阻止文字的流行。但是,文字也并没有完全取代记忆。一方面,有了文字之后,那些能够被文字记录的东西,就无需我们劳神去牢记,这时我们的记忆力就会被解放出来,去牢记那些不能被文字记录的东西;另一方面,即使是那些能够被文字记录的东西,如果我们仍然要劳神去记住它们,它们就一定会显得格外重要,我们就一定会赋予它们格外的意义。在没有文字的时代,记忆是实用的。有了文字的时代,记忆就可以是一种艺术。让我再举一个例子来加以说明。在没有汽车等现代交通工具的时代,跑步的目的是为了克服距离。有了汽车等现代交通工具之后,我们仍然跑步。汽车并没有终止跑步,相反,人类奔跑的速度更快,奔跑的姿势更美,因为奔跑已经从克服距离的实用目的中解放出来,成为体育,成为可供观赏的艺术。在有汽车的时代,我们照样跑步,不同的是我们对奔跑有了新的理解,赋予了奔跑新的意义。根据同样的理由,照相机也并不会终止写实绘画,就像文字没有终止记忆,汽车没有终止奔跑一样。照相技术只会促使写实绘画去寻求新的自我理解,去发掘新的意义,从而将写实绘画从单纯的技艺变成艺术。
当然,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不仅在于技术的选择,更重要的在于价值的取向,在于态度的确立。经典艺术采取正经的或者严肃的态度,追求积极的或者正面的价值。它的敌人是盲从、狂热和虚伪。我们的艺术曾经遭受过盲从、狂热和虚伪的危害。为了抵制盲从、狂热和虚伪,一些艺术家采取不正经的或者调侃的态度,解构积极的或者正面的价值。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有可能出现假正经而放弃正经,不能因为有可能出现盲目的追求而放弃追求。在完成对盲从、狂热和虚伪的解构之后,我们需要重新回到正面价值的建构之中。在这种背景下提倡重回经典,就不只是恢复某种过去的样式,而是正对当代的问题。由此,重回经典以绕道过去的方式进入当前,让经典在当代获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