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快感转向:审美趣味的当代剧变
面对技术的冲击,艺术家和美学家的最初态度是不屑和对抗,十九世纪后期兴起的现代主义就是如此;当代人最为时尚的快餐式艺术、装饰性艺术与消费性艺术,在现代主义者眼中一钱不值。面对市场的冲击,艺术家和美学家的传统态度是反感和恐慌;从十九世纪开始,当资本主义通过殖民暴力实现了全球市场的一统时,传统艺术的保护人资助制度逐渐走向解体,艺术家不断职业化,其作品也不得不借助商人、买办和市场中介机构的力量步入市场的领地、听从市场的操纵。经历了技术和市场一个多世纪的冲击,尤其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高科技和经济全球化的笼罩,传统艺术与高科技、时代风尚结合衍生出更多的变种,经典美学的许多理念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工艺美术、流行音乐、卡通制品、通俗影视剧、各种装饰性的时尚艺术以及身体彩绘、行为艺术等等甚嚣尘上,生理欲望的传达和表述、功利思想的追逐和贯彻更是不亦乐乎。这些都与传统艺术门类的界限分明、经典美学理念的优美崇高形成巨大反差,当代艺术具有一种非常明显的亚品种化和跨品种化、当代审美理念也从超功利化和精神升华(净化)的传统模式里走出来转而满足人们日常的欲望释放和快感追逐,短暂性、平面化和时尚化代替了韵味悠长、意境幽远和个性独特;整个时代的美学主调,从推举崇高庄严的悲剧艺术转而嗜好滑稽幽默的喜剧艺术,沉重的形而上追思和精致典雅的美学趣味成为少数精英思想者和艺术家的专利,轻飘的形而下享受和身体感官的娱悦成为多数大众的文化趣味。按照法兰克福学派的观点,大众文化所产生的快感不过是一种包裹着意识形态的糖衣,当我们沉溺于它为我们提供的感官快乐的同时,我们便不知不觉地屈从于意识形态的认知暴力。受惠于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80年代出现的“快感”理论则赋予“快感”以完全不同的意义:这种理论把快感视为一种对等级秩序和权威控制进行抵抗的重要资源。但更重要的还是得益于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对身体快感的论述。以巴特之见,身体是自然的而非文化的产物,是脱离意识形态的,这样它就构成了抵抗文化控制的最后一个据点;假如身体是与被意识形态建构的主体是相互分离的,那么意识形态就不是无孔不入的,身体为我们提供一个抵御意识形态的有限的自由空间,属于身体的快感也就成为意识形态的对立物,具有了明显的积极意义。在此基础上,英国著名文化主义学者费斯克总结说:“把快感在文化中的作用加以理论化,此类尝试可谓屡见不鲜。这些尝试虽然相去甚远,但其共享的期望,是将快感分成两个宽泛的范畴,一个他们弹冠相庆,另一个他们痛加谴责。”[1]在费斯克看来,这种二分法有时被视为“美学式”的,即以高雅崇高的快感反衬着低俗的享乐;有时是“政治性”的,即以反动的快感区别于革命的快感;有时是“话语式”的,即有创造意义的快感与接受陈腐定义的快感的不同;有时是“心理学”意义上的,即为精神的快感和身体的快感;有时候又是“规则”意义上的,即施加权力得到快感和规避权力的快感。费斯克表示:“我也愿意承认快感的多义性,并能够采取相互抵触的形式;但我更愿意集中探讨那些抵抗着霸权式快感的大众式的快感,并就此来凸显在这二分法中通常被视为声名狼藉的那一项”[2]。在对“快感”作细致的分析基础上,费斯克将快感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躲避式的快感,它们围绕着身体,而且在社会的意义上,倾向于引发冒犯和中伤;另一种是生产诸种意义时所带来的快感,它们围绕的是社会认同和社会关系,并通过对霸权力量进行符号学意义上的抵抗,从而进行社会意义上的运作。费斯克自认为这种分类是不无裨益的,他反对法兰克福学派将大众文化笼统地视为“赞美浅薄的、多愁善感的、当下的和虚假的快乐,牺牲了严肃的、理智的、时代赋予的和本真的价值标准”[3]的观点。
毋庸置疑,经典美学关注的重心是人的精神层次和心灵世界,并以一种悲悯的情怀、庄重的态度追求人性的超越性提升和存在境况的不断改善;它追问的是美之为美的本源,讨论的是优美和崇高的美学范畴,以“泛灵论”或“比德说”将世间所有——譬如大自然、纯艺术、人类社会和日常生活——纳入人类的审美视野之内,并将其分门别类,融入人的道德净化或精神提升的范畴之中;它反对除悲壮、雄奇之外的非和谐、非平衡与非精致,排斥精神悲苦与庄严之外的生理快乐和功利追求,认为那些将会使人性堕落、精神异化,因此,在经典美学的话语场里提倡幽默滑稽的喜剧永远最低等,而那些新兴的亚喜剧品种——譬如相声、小品、滑稽戏、贺岁片、肥皂剧等等——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更遑论作认真对待的艺术研究了。
人类生产技术的不断提高和飞跃发展,使专属于人类的文化不断泛化,人类文明成果日新月异。在新近发生的这场数码技术革命中,信息技术的高度发展和资本主义的全面渗透,促使人类文化走向彻底泛化,人类的文化重心也由思想精英型走向消费大众型,物质世界极大丰富却又极不均衡,文化影响极其广阔却又极不厚重;单一性的工业文化独霸世界,许多大众被巨大的生存压力和快速的流行时尚所左右,沦为工业化和市场化的奴隶,成为无思想、无主见、无个性的精神盲流,整日沉浸于替代性和虚拟性的满足之中而不能自拔。法兰克福学派的诸多思想并非耸人听闻,但是一味抵制和反对也是不切实际的唐吉诃德行为,像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和唯美主义那样的审美避世论更是一种虚幻的、一厢情愿的审美乌托邦;只有认真彻底的分析和解剖,加以批判性的引领,才有可能在适当的时机促成现行被资本异化了的“文化工业”转变为代表大众的“民间文化”,即真正含义上的“大众”文化。因此,阿多诺、马尔库塞等人所提倡的审美主义的精神救赎理论有相当大的价值和参考意义。毕竟审美趣味的转向已成事实,但是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转向之后思想精英们彻底边缘化了,他们不再具有掌控审美文化发展方向的权利,那么现在大众文化的掌舵人又是谁呢?——是那些完全听命于资本和市场的所谓“文化经济人”和“经济文化人”,归根结底还是资本和市场。因此,对于当代居主流地位的大众文化,人们的思想中存在一对主要矛盾:审美主义与消费主义的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