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杜尚发动的是一场艺术的共产主义革命。他的行动由这样几个动词构成:剥夺、没收、充公、集体化。格罗斯形象地描述了杜尚的革命,或者说,“艺术”无神论,或者说艺术公有制:艺术家的尸体冷却后,艺术品里并不带有艺术家的体温,有体温也担保不了作品的永恒的自治的价值。作者在他们的有生之年的很早阶段里就死去,死过很多回了。艺术品里决没有一种只属于制作者或艺术家个体的“有机因素”,认为有这样的不可替代的独特性,纯粹是一种意识形态幻觉(《杜尚之后的马克思》)。一切图像都是平等的。艺术家之间是平等的。艺术家与策展人之间是平等的。艺术品与各种制品和形式之间,是平等的。展厅里的艺术品是与现实里的俗物平等的。
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革命,到了杜尚手里,才真正完成。格罗斯也指出,马勒维奇这样的先锋艺术家,比斯大林这样的革命家更激进,更先锋,更不恋物,更不怀旧。马勒维奇认为鲁宾斯如果你非得要保存,也必须被烧成灰,放到药铺的格子里,这样才省地方,人民真的对于鲁宾斯的艺术发生了兴趣了,反正也能从这灰烬里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的,用不着像模像样挂在那里,当作膜拜对象的。
杜尚说,你们要艺术么,那么,就这样做:拿一个普通的俗物,在一条人为的界线两面晃一下,界线那一头,它成了艺术品,到了这一头,它又谢天谢地成回了物品。成回物品那有多好!干吗一定要去做没意思的艺术品?让物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地去成为它们的本色也就是物品吧,签上达芬奇的名字,是为展览用的。选择是与创造平等的。采集和选择就是创造。
没有一个艺术家敢说这场杜尚革命是神马都是浮云的。但是不是敢领受这场革命的后果,那就不好说了。
格罗斯对杜尚的解释令我大大地吃惊:展览之外全是俗物,哪怕艺术家拼力做出来的、上面带着他们的体温的作品!只有展出或被观众关注的那几分钟里,它才是艺术品。拿出美术馆(泛指任何展览场所!!),它们就又是俗物了,但是,因为它们被杜尚拿过了,签过名了,所以,一出美术馆,它们就刺眼、尖锐并令我们狂喜了。这让我联想到阿甘本说的我们如何用“艺术”去与全球景观决斗:将被全球资本主义俘虏去的女人的皮肤、孩子的微笑、奶奶的诗意言说,爱人的令我消魂的姿势“展出”五分钟,使它们出了美术馆后对我成为惊天动地地新和美的东西。这就是策展, 就是亵渎,这就是艺术行动的根本。认为一个艺术家花几十年的功夫的修炼后终于做出一个让我们百看不厌的图像来,这就是艺术追求了,这看法是太老、太反动了。你在努力追求,你想要达到手法和风格的完美,制作出无价之宝,这没问题,但你这是在争手工匠里的大师位置了,与艺术何干?做手工匠是多么光荣的事儿!能卖那么多钱,被炒到如此地位!但你不满意,你一定要拿“艺术”做你的最后护身符,就像省委书记了还要读个博士来显示自己的水平是一样了。
2、这里就有这样一桩小事对艺术家成了天大的事儿:艺术家手工做出的制品,并没有额外的特权,也只有在展览的时刻,才成为艺术品,拿出展览空间,它们就又成了物品(福柯称它为artifacts,算是也给了它一种暧昧的认识论、本体论地位:工艺制品,泛制的文明物)。我们要知道,杜尚其实是还在暗示:艺术家用不着列出已知来求证或开宗明义或三段论式地做艺术品了,展览是拿着现成品也就是任何可到手的物品做做就行了,而且,有可能,用艺术家的造作之物去展览,反而会拖泥带水(这观点是我的一个大胆推测)。展出的作品最好是现成品,不要去碰艺术家像煞有介事地做出的“艺术品”,那样做出不了强烈的效果。
这下子,艺术家们坐不住了:怎么可以说我们手里做出来的不是艺术品?这个问题我是回答不了。但我料想,他们更回答不了我的“为什么你们做出来的东西就一定是艺术品?”这个问题的。是啊,为什么你们做出来的东西一定就是艺术品了?你们手上有什么魔力可以给作品加上这样的光环?你们是生活在什么时代了,敢这样继续自以为是?你们不是都很赞赏杜尚的吗?
3、到此,引蛇出洞计划就成功了:原来大家都是嘴上杜尚长杜尚短地这样寻寻开心的,真的要你们杜尚一把了,你们自己先不情愿了。
做艺术的好处是,你们可以先在理论上大胆一把呀,像做数学一样,至少将表面文章做好做通,用石灰粉刷白的,虽然自己并不一定是去亲身执行的。就是这样地理论上澄清一下,离真正的土改和造反还很远,我们的艺术家就怕吃亏,就不干了,哪里还能指望他们冲到前面了。你从中可以看出他们已经是多肥重的既得利益者了!
假杜尚主义者有百害而无一利。
4、杜尚式艺术行动冲破了知识版权的限制,至少冲破了艺术家的身体对于他们的作品的神秘有有机纽带。艺术家的身体也同样异化了,是与网上粘贴着图像的网友的身体那样异化了的。当代艺术是在资本主义经济的核心区里搞共产主义集体化(《杜尚之后的马克思》)。在今天,艺术场域成了以前的那些解放计划、参与式实践、激进的政治态度和乌托邦激情的收留地。
在现实里还搞不了,那么,先在当代艺术里搞!搞不了文革的毛主义,那么可以搞搞数码式毛主义、艾未未式毛主义!先可以在当代艺术里搞搞毛主义?
但你们说,当代艺术是我们艺术家的身体和语言圣化的场域,我们岂能让你就这样来搞集体化和公有制下的图像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