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健康正确的书法批评、评论,对于书法家的成长、对于书法艺术的繁荣是不可或缺的。任何一种艺术实践,都离不开创作,也离不开理论。艺术活动往往从实践开始,而以理论的形成为其提高、升华的标志。文艺批评是文艺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艺术的发展过程中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没有正确的文艺批评,文艺创作和生产就要偏离方向,文学艺术就难有健康向上的成长。由此,社会对文艺批评寄予厚望。
正确、健康的书法艺术批评,对于书法家、书法艺术事业的影响是巨大的。首先,它关乎书家探索的成败。古往今来,书家的创新探索无不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探索是否符合艺术的规律和时代的方向。以王羲之为例,王羲之所代表的“今妍”书风是对“古质”书风的背叛和超越,因此,站在不同的立场,认识会截然不同。所以后世有人说“古法被王羲之写坏”。而李世民则认为,“详察古今”,王逸少才是“尽善尽美”的。孙过庭则进一步指出:“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骛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就从理论上充分肯定了王羲之创新探索的方向和价值。
其次,书法批评关乎书法事业的繁荣和发展。关于这一点,也是有史可鉴的。比如书法在经历了尚法的唐代之后,诸法臻于完备,以后如何发展,当时的人们有找不到方向的感觉。宋初欧阳修曾感叹:“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废于今……盖唐之武夫悍将,暨楷书手辈,字皆可爱。今文儒之盛,其书屈指可数者,无三四人耳。”(元郑杓、刘有定《衍极并注》)然而,正是在这时,一种新的书法理念在悄然兴起。苏轼在《论书》中说:“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这是苏轼对自己书法的评论,也许正是这一评论,为唐代尚法书风之后书法艺术的发展指明了方向,揭开了宋代尚意书风的新篇章。
第三,书法评论关乎书法艺术未来的走向。对此,以往人们关注不多,然而许多事实说明了这一点。元代赵孟(兆页)开创了秀美甜熟的书风,风靡书坛数百年,经由文征明、董其昌等人而发展到极致。这种情况到了明末有了革命性的改变,出现了王铎、傅山、黄道周、倪元璐等一批书家,他们从篆隶、章草等多种途径取法中寻求灵感,书风不再追求流畅甜美,而是致力于表现顿挫、厚重与沧桑感。在谈到这次变革的时候,人们引用较多的是傅山的“四宁四毋”理论,较少提及傅山对赵孟(兆页)等人的批评。然而不可否认,傅山的批评虽措辞严厉,但能一语中的,故而影响很大,以至在二百年后的清晚期持续发酵,酿成了一场尊碑抑帖的浩大书法浪潮。这是评论改变书法潮流走向的典型例子。
正由于书法批评具有以上功能,因此可以说在书法艺术的发展史上,批评是举足轻重、不可忽视的。作为批评家,应该时时感到自己肩负着重大的使命和责任。我认为,批评应该具备如下品格:
客观性。对于批评家来说,客观性应是他的基本立场,换言之,批评家发言的主要依据是作品。别林斯基在谈到文艺批评时曾说过:“批评家应该解决的首要问题是——这篇作品确是优美的吗?这个作者确是诗人吗?”(《别林斯基论文学》)对于书法批评来说,当然也应该首先弄清楚:这篇作品能称得上书法艺术吗?这个作者够得上书家吗?从客观上讲,被批评对象是分为不同层次的:有卓有成就的创新型书家,有功力虽深而创新不足的书家,有入道不深尚在探索的书家,也有仅解操笔尚且徘徊门外的初学者。评论家首先对于不同类型的对象要有一个客观的基本定位,然后分类施评,这样才能做到大体公正,不至离谱。
现实性。书法批评应该立足现实,关注当代,面对创作,着眼引导、评判当下的书法艺术实践。这里所谓的现实性还不仅仅是指当代书家及其创作,而是作为一个评论家,对当代书法的发展态势和发展方向要有宏观的高屋建瓴的把握。看待今天的书法发展,要站在时代的高度、立足当今的实践,特别要关注当代书坛的创新。胡锦涛同志指出:“推进文化发展,基础在继承,关键在创新。继承和创新,是一个民族文化生生不息的两个重要轮子。古今中外,闻名于世的文艺大师,脍炙人口的传世之作,无一不是善于继承、勇于创新的结果。”因此,着眼今天的书法艺术实践,与尊重传统、尊重前人一点也不矛盾。书法批评必须为当代书法创作和事业服务,这应该是批评家的基本立场。
前瞻性。高明的批评者在面对当代书法或面对某一个具体的批评对象的时候,应当把他的昨天、今天、明天综合起来考察,而以前瞻其发展前景为旨归。批评家的前瞻性应该在他对于被评论的对象——包括书家和创作现象、艺术思潮——的选择中就表现出来。对那些具有代表性的对象作深入研究后,提出具有前瞻性的学术创见。作为评论家,他应该具有常人所不具备的学术敏感,善于从纷纭的书法现象和书法艺术活动中发现具有代表性、典型性和普遍性的特质,而进行抉发、倡导和宏扬,或对可能危害事业发展、贻祸未来的苗头及时指明,以引起大家的警惕。总之,批评家的思维应该是超前的、独具慧眼的。
导向性。人们的意见,形诸文字,发表在平面媒体、电视媒体乃至网络媒体上,都会形成导向,批评家的意见尤其如此。人们期盼正确的导向,褒美贬丑,扬善抑恶,使书法艺术健康发展。报刊当然更具有舆论导向的作用。报刊宣传什么样的书家,怎样宣传,应该由报刊自己来主导,从而体现其编辑思想、舆论导向和艺术观念,而不应该由被宣传者来主导。如果被评论者用其它非正常手段换取了评论家的话语权,又换取了媒体的导向权,那么严肃的书法批评就会变成一场由外力导演的丑剧或闹剧,那将是当代书法批评的最大悲哀。
(三)
关于经典大家的话题,书法界经过近年来的讨论,已经达成广泛的共识,可以归结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经典大家是一个时代书法成就的标志,综观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有那个时期的书法经典和书坛大家。这个时代的书法艺术成就和高度无疑是通过其经典和大家体现出来的。
二是创造经典、推出大家是当今时代的要求,是书家的社会责任和艺术追求。没有经典和大家的时代是没出息的时代,是令人遗憾的时代。这当然是我们不愿看到的局面。
三是今天的时代没有理由不创造经典、不推出大家。今天的政治、社会、艺术等种种条件都有利于书法的发展,是书法史上最好的时期,因此,我们的时代热切呼唤书法经典和大家。
在创造经典、推出大家的过程中,批评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这场为创造经典推出大家的书法远征中,每个创作者都在各自的队列里潜心实践,而评论家们则肩负着瞭望队伍前进的方向,监控和评估整个行程的质量、速度和全貌的责任,他要随时从中发现杰出的优秀个体,适时地给予关注、抉发、揄扬和倡导。在这场书法远征中,评论家无疑起到瞭望者、信息员、教练和场外指导的作用。
为此,批评家要解决好理论和实践的辩证关系。他的理论要建立在实践尤其是当代书法实践的扎实基础上。理论家要有相当的创作实践经验,但不一定都去拼搏国展;事实上,有些评论家本身就是书家,这是很好的。但评论家的理论不完全是建立在个人实践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当代书坛集体实践的基础上。评论家发言和立论的依据绝不是仅仅局限在个人的创作经验和风格偏好,而是对书法艺术发展规律的深入研究以及对当代书坛创作现状的宏观把握。
评论家还需在宏观研究的基础上对书家和创作现象的典型个案进行深入的分析,以从中找出具有普遍指导意义的经验和教训。有些时候,创作者自己做出来了,但他本人不一定完全认识到其价值和意义,而我们的评论家也许比作者自己更清楚这种探索实践的意义和前景。我们期盼经典大家,呼唤经典大家,然而经典大家在哪里?我们怎样才能认识他?也许经典和大家就在我们身边,也许当代书坛已经出现了经典大家的因素和萌芽。而这些都需要有人去发现、去认定、去倡导、去揄扬,这就是评论家的责任。
书法界对评论家有着很高的期许,这就要求评论家应当有较高的素质。他们不但应该对书法史相当熟悉,对书法艺术的发展规律有深入的了解,而且对当代书坛现状了然于胸,同时还应该有相当的美学、哲学方面的知识。只有这样,才能给当代创作以及典型案例以准确的理论定位。
评论家应当有自己的独特个性和独立品格,评论家要敢讲真话,至少做到在任何情况下不讲假话,不讲违心的话。这是评论家应有的操守。
评论家要同时具备热和冷两种品格。所谓热,就是要对当代书坛,对新生事物,对创新探索,对作者取得的任何成就和有益的创新尝试抱有足够的热情。一个对现实漠不关心的评论家不是好的评论家。所谓冷,就是要时时保持冷静的头脑和冷峻的思考,对书法界那些不正之风和丑恶现象要横眉冷对,而不是为了某种利益而违心附和。总之,评论家要时时不忘自己的社会责任和历史责任:弘扬真善美,抨击假恶丑。我们寄希望于那些真正的评论家,如果评论家也因种种外力而讲违心之言,我们还能相信谁呢?
平心而论,当前评论界出现的种种问题,也不能完全归咎于评论家。文中所提出的一些问题也非评论界所独有,这是在当今转型期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如何解决好这些矛盾,不但是对评论界智慧、毅力、品格的考验,也是对当今书法界智慧的考验。我们大家应当正视这些问题,在党的文艺方针指引下,在各级领导的关心下,集思广益,正确处理各种关系,化解矛盾,营造出一个有利于书法批评健康发展的合理机制和良好氛围,为繁荣书法艺术鼓与呼,为经典大家鼓与呼,把当代书法批评推向一个新的更高的水平!
(作者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