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看了新版《刀剑笑》,总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中国电影实际上形成了一种以恶为主题的类型片,恶得到一种真实的残酷展示,但不仅未被真正的剖析,甚至被“好玩化”。
一批电影大片数年前不约而同的表现“恶”的残酷,比如周晓文的《秦颂》,陈凯歌的《无极》、《赵氏孤儿》,张艺谋的《十面埋伏》、《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冯小刚的《夜宴》。这些电影都是以中国政治文化中的“恶”为主题,暴露最残酷的阴暗心理,展示最血腥的杀戮场面、叙述最奸毒的阴谋策划以及邪恶的价值观。
我看新版《刀剑笑》是冲着导演去的,因为他参加过当代艺术的一些新媒体艺术展。之前央视播出了这部片子的专题介绍,将其称为新锐先锋武侠片,一些先锋艺术的形式被用上了电影,比如MTV、动画和三维演示的穿插,这类游戏、反讽和滑稽模仿的后现代手法,尽管国外几十年前就用过,但这一迟到的进步仍然是值得高兴的。
电影手法的原创性还是不多,更像是很多现有形式的大拼盘,比如《武林外传》电视剧集的台词风格、《大话西游》中的恶人谷及贫穷村落、《东邪西毒》的MTV式的摄影蒙太奇、《两杆大烟枪》的笨贼出洋相。这类手法在香港电影中屡见不鲜,比如《月宫宝盒》、《笑傲江湖》、《鹿鼎记》等。
港人有一阵爱在电影中表现清朝政治和江湖人性的残酷险恶,但总感觉他们的天性深处终是有一种淳朴的友情、侠义、善良或是挚爱的底色,再恶不过是恶作剧,再残酷不过是表现人性本善的游戏形式。若比起大陆电影对人性和政治的恶的表现,终究是小巫见大巫,血淋淋的场面及心理的阴暗程度,大陆导演表现起来真是老辣熟练得多。
这也许得益于陈凯歌、张艺谋这一代人经历过文革和政治运动,但大部分这类对古代政治、文革及寓言化的江湖的片子多是对残酷性的一种自然主义表现,基本上没有对政治和人性的深刻反省。即使有也多是空洞的哲学升华,陈凯歌的《赵氏孤儿》结尾部分试图模仿莎士比亚戏剧的哲理对话,但人物双方说出的人格升华的话语却像大学哲学系的本科生作业。
最匪夷所思的是张艺谋《英雄》中政治洗脑式的“天下”理论,居然让英雄刺客臣服于独裁者的魅力,强调专制主义的恶是为了天下人民的终极幸福。对于政治残酷的表现尚能贴近中国文化特征的只有作家芦苇编剧的《刺秦》,他在剧中探讨了周代礼乐与政治统治的关系,以及春秋战国对音乐的深邃理解,从中亦可看出之后魏晋政治和稽康的音乐观念的端倪,至今尚无超越这一深度的剧本出现。
新版《刀剑笑》走的是《月宫宝盒》、《大话西游》的恶人谷类型片的路线,主要靠港片的后现代恶搞、杜可风似的摄影加上国产娱乐影视的语言包袱等手法。新《刀剑笑》显然达不到《刺秦》这样的作家电影水准,它更像一部画家电影,全片基本上没有什么叙事结构,只有一个接一个搞笑包袱和先锋视觉形式的从点到点的延续。该片确实让人看得心情和眼睛大爽,表明商业电影的娱乐性的确开始深入年轻导演的血液,当代艺术的先锋形式也日渐成为新一代导演的自觉语法。
但这种娱乐和先锋的元素却变成一种噱头模仿,而且让人觉得可怕之极。新《刀剑笑》比港台片娱乐得更彻底,比中国大片先锋得更彻底。它完全删除了港台片的性本善的底色,也彻底清除了中国大片的虚伪说教,但接下来电影中的人物就显得个个像邪恶的天使,比如屠夫身上就是一种单纯而又佛洛伊德式的力比多以及一朝得势的小人得志相,年轻的复仇者为了报仇可以欺师灭师,青楼女为了爱情亦可阴暗使诈,众多的学徒可以不讲师兄弟间的道德底线。更可怕的还不在于这些人性和江湖中的恶,而是导演将这些恶的“好玩化”,以及阴暗心理的正当化,似乎作恶也可以成为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新《刀剑笑》掉入了当代艺术同样的致命陷阱,即它缺乏一种真正明确的精神性诉求,只是追求一种游戏化的后现代主义和内涵抽空的先锋形式。在这个意义上,先锋成为一种时尚噱头,对政治和人性之恶的反讽,却转化为一种恶的快感化,“恶”通过娱乐化,使我们对恶的感受发生逆转,以一种不厌恶甚至愉快的心情观赏了一场“恶行”。而因此忘却的是鲁迅一代人曾经对中国政治和人性之恶的深深的痛彻。
2011年4月3日写于京沪列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