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的“当代”(contemporary)一词,作为时间定语,是一个人类代代延续而永远适用的概念,换一句话说,每一代人都可以把他们那个时代的艺术叫做当代艺术。因此,保罗•维里利奥 (Paul Virilio)在他的《艺术与忧虑》(Art and Fear)一书中就问:“当代艺术,没错,但是与什么同代呢?”那么,在全球化时代,当代艺术其实是“全球化艺术”。
什么是“全球化艺术”?丹托(Arthur C. Danto)想到的是“热寂”(Heat death),这个象征“终结“的热力学概念。就如他兴致勃勃地说:“从一种角度讲,当代是信息混乱的时期,是一种绝对的美学熵状态(Aesthetic entropy state)”。
什么是“熵状态”呢?用“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加原理)的方式作简单表达,就是:“在一个孤立系统会从有序朝向无序,其熵值(混乱程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增加,”。当熵达到最大值时,会与其他有效能量全数转化为热能,使所有物质达到热平衡,这种状态称为热寂,结果就是蟑螂死光光,自然界的一切过程都终止了。熵增加以至热寂,如宇宙热寂,就是以貌似很科学的方式,来描述世界末日的老概念。
什么又是“美学的熵状态”? 对美学认知的混乱状态,是源于现代主义的“杜尚难题”,这是一个西方艺术和理论界难以解决的公案。在康德论述的“审美判断力”(aesthetic judgment),传统的“审美”与“判断”并行不悖,在“审美”的同时做出“判断”,在“判断”时业已完成“审美”。但是,对杜尚现成品的欣赏,审美要素被降低到了最低点,理性判断力占据了上风。当你对杜尚的这类作品作判断时,审美已不知去向。这种“审美与判断” 的混乱就在于:“判断”用不着“审美”,但它宣布的却是“审美判断”。
丹托引用沃霍尔的一席话来表达这种“美学熵状态”,或”历史的终结状态”(热寂):“你怎么能说一种风格比另一种风格更好呢?你应该能够在下周当一个抽象表现主义画家,或当一个波普艺术家,或当一个写实画家,而不会感觉到你放弃了任何东西”。吊诡的就是:如果一切都是可能的,没有任何艺术创造的规则或标准,艺术史也就不能得以继续。在安迪.沃霍尔之后,艺术被抛到历史界限之外,其历史叙事本身也就终结了。
当艺术的演化朝向消灭信息、瓦解秩序的方向,逐渐演进一个由复杂到简单、由高级到低级不断退化过程。退化的极限就是无序的平衡,即熵最大的状态,一种无为的死寂(终结)就发生了。
“熵”是无序的度量,这种朝向无序运动的“熵状态”,其混乱程度,真是满足“文化热寂”的前提。
然而,热寂的另一个前提条件是“孤立系统”,如果宇宙是无限的,或者是可膨胀的,宇宙的热寂就不太可能发生。就如自然界中的系统,并不必然的热寂,就如艺术当然的也不会终结。这是因为作为一个远离平衡态的非线性的开放系统,总是在不断地与外界交换物质和能量,当其内部的变化达到一定的极限时,就可能发生突变,由原来的混沌无序状态转变为一种在时间上、空间上或功能上的有序状态,系统就可能演化出新的稳定有序结构。这时熵不但没增加,反而减少了。这就是所谓的“耗散结构理论” (dissipative structure)。
典型的耗散结构是微生物细胞。任何生命都是耗散结构系统,它之所以能免于趋近最大的熵的死亡状态,就是因为生命体能通过新陈代谢,使机体成功的耗散生命过程不得不产生的熵。再宽泛一点,不管是物理的、化学的、生物的,乃至社会的、经济的,只要是远离平衡的开放系统都是耗散结构,比如开放的社会系统,在当代的就是“全球化”。
“全球化”为什么在当代变的如此炙手可热?二战以后,在西方本土资本主义这个相对的“孤立系统”中,熵值处于危险的临界状态,在资本主义中不断滋长社会主义因素,生产成本急聚上升,利润收缩,社会运作系统负债累累,一种生产方式已难以为继。要化解这种可能导致热寂(终结)的“熵状态”,全球资本急切地需要建立世界的“新秩序”,新体系。全球化就是全球资本在“熵状态”中演化出的,新的全球“耗散结构”。
如果像物理学家那样建立一个“全球化”的模型,如果把古中国人活动的范围,假定为全球。如此说的话,全球化在秦始皇统一中国的时候就差不多完成了。同样道理,地球上的每个帝国,其实都是这样局部地全球化过了,比如说已经过气的大英联邦。
对于全球各个社会不同的文化子系统而言,全球化使它们主动或被动地成为开放系统。这样的过程,是为了在全球产生一种新的稳定的有序结构,至少在一段时间里让某些文化耗散和远离所谓可能导致“热寂”的“熵状态”。
“文化热寂”是一个是是而非的概念,因为,一方面作为文化主体的人类最不擅长的就是无序、和随机运动。复杂的社会系统,更像是一个非线性系统。社会的存在就是要让它有序,这在推崇集体主义的中国文化更是如此。然而,在另一方面,对于一个相对孤立封闭的社会而言,随着时间的推移都有可能产生文化热寂。因此说热寂的话,中国文化,在经历过汉、唐、宋这样的高峰以后,差不多就已经把它周边的文化热寂很多次了。
然而,全球化可能有所不同,这一次,中国文化是在一种弱势状态被融入了全球化的耗散结构。无论是热寂(终结),还是耗散的过程,这种“后民族的全球主义”(Post-national globlism)是以进化论为精神旨归,旨在“消除边界”,在耗散中重建一个有序结构的过程,艺术是这个有序结构的一部分。
什么是当代艺术呢?如果看作为一个艺术的耗散结构,当代艺术就是那种吞下、消解了过往一切艺术形式的艺术;它是有别于过往所有艺术形式的那种艺术;它也是一种全球主义的“均质化”艺术。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当代艺术的去历史界限,去形式美学,和去意识形态的耗散特质。当然,全球艺术的均质化过程在不同的文化之间,显然不是像中国水墨那样的相互渗透,它更多呈现的是一种油性色彩的强势覆盖。一种弱势文化在“热寂”的全球主义耗散结构中能保存多少痕迹呢?现实中的当代艺术究竟可能“终结”在何处?
如果说物理过程的一般趋势是趋向熵质的增高,即趋向无序状态。然而,生命系统却能够维持其自身高度的有序性,有机体甚至可以进一步的分化和演化。生命系统之所以能够长久地维持稳定,正是依靠它的生命信息,始终保持着同外界的物质和能量交换,从而不断的增加自身的有序性,并“主动地”趋向较高的有组织的状态。
那么文化呢?,文化的自我调节,各种可逆和不可逆的过程、不停的输入和输出、选择和组建,如同有机体,是为了系统可以保持在一种稳态。有序就意味着远离了所谓可能导致“热寂”的“熵状态”。那么,西方在如何的耗散他们的文化热寂呢?是在实验一种“突变”,或者只是一种普适主义的膨胀和扩展?而东方文化是愿意“主动地”趋向一种更高的有序状态呢。还是选择被动的耗散在一种文化的膨胀之中?
当然,不管是资本利润,还是当代艺术,全球总会接近一个新的平衡态,然后是新的耗散,膨胀,或者突变。社会文化在经历某个高峰,或者低谷之后,会重新聚集,发生发展,或归于平淡。人类历史已经有过种种经历,平淡的未来还能比平淡的过去更可怕?在文明史中,还有那个时代会比漫长的欧洲中世纪,在文化上更为无聊?况且,中世纪以后,不是还有文艺复兴?
在膨胀的宇宙图景中,人类只是生活在一个适宜智慧生命存在的世界,在一个非常狭小,相对平稳的区域,享受着在不确定性原理极限内的秩序性和确定性。对于这个缺少确定性的宇宙,人类不能根本的认识它,人类只能说:我们只是以我们的存在为前提的“有序”来理解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