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 布面油画 91x73cm 2006年

罗发辉的人体和植物十分地饱满，十分地圆润，无论是肌肉还是花瓣，都在挣脱出自身的束缚，在往体外顽强地伸展而出。单纯从这一点看，他们似乎充满了营养、生机、弹性和力量，但是，有点奇怪的是，这些身体器官和花瓣，在尽量地施展自身潜能之机，却被一种冷峻的暗哑的灰白色所覆盖，这种灰白色弥漫着僵化的气息。它似乎要将健康和圆润的身体机能、创造力和欲望封闭起来。这样，一方面，生机之力活灵活现，另一方面，一种扑灭这种生机之力的反动力也毫不示弱，它似乎要压制住这种生机。这是身体(人体和植物体)内在的矛盾?我们看到：身体不是被肿胀的刺激性的颜色所挑逗，而是被静寂主义的充满着死亡气息的颜色所包裹。我们可以问，一个呆滞的身体为什么如此之饱满?反过来我们也可以问，一个如此之饱满的身体为什么具有一种冷血般的颜色？显然，身体自身就被这两种对立的力所撕裂，这是身体内在的冲突，是身体的饱满体量和冷峻色彩的内在冲突，是身体在纯粹形式上的冲突。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埋藏在身体(人体和植物体)之中的基本悖论。

但是，接下来，我们看到，在这个充满悖论的身体上又出现了第二个悖论。这些花，这些人体，这些完整的身体上又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意象，这个意象既是对血的表达，也是对伤害(伤疤、伤痕和伤残)的表达。在此，这个意象的红色，同整体性的灰白色相对照，它让自己收缩在一个狭小的区域中，但正是在这个狭小的局部中(有时候仅仅在一个点上)，红色自身的激情可以被充分而集中地聚集和燃烧，从而可以在瞬间对画面那个整体的压倒性的灰白色恐怖进行爆破，它在色彩上撕开了冷峻画面的一个裂口，让一种异质性强行插入到这个灰白色的背景中。红，在此解除了灰白色的绝对垄断，从而使画面再一次出现了内在的激进对峙。同时，在另外一个意义上，这个意象所表达的伤疤则是针对着这个饱满身体的健康的，这个饱满的身体如此之饱满，如此之健康，似乎它在渴望着伤疤，渴望着破碎的豁口，渴望着健康的损毁：似乎只有伤害和残缺才是它命运的必然归宿。这样，这个红的意象就让饱满而健康的身体出现了另外一层异质性，有一种针对着饱满、圆润和健康身体的刺点(一种罗兰·巴特意义上的刺点)。正是这个刺点，将身体的整体性，将饱满性再次去自然化了。身体在健康和伤害之间玩弄起了相互诋毁的游戏。就此，这个画面上添加的意象，这个红的意象，一下子将两个对抗游戏引入其中：红色和灰白色的对抗，健康和伤害的对抗。如果我们考虑到血的丰富隐喻――血既是生命力的表征，也是伤害和屠戮的表征――那么，这里的对抗性就更为丰富了：血一方面是对机能进行压制的灰白色身体的一个强化性补充，它是生机的象征物;同时，它又是这个身体机能的一个耗费性溢出，它是生机的损毁。血既丰富和强化了身体的机能，又表达了身体机能的溃败。身体――从能量的整体性上――又一次陷入了混乱的状态。

这些红的意象(无论它们置身在身体和画面的哪一个部位，也无论它们有多大的面积)，构成了整个画面的刺点，它刺破了画面流畅的总体性。我们看到，有些画面上的刺点是多层次的：在花的系列中，洞本身得以夸张强化，深不见底的黑洞对整个画面是一个刺点(黑在刺伤着白)，而环绕着黑洞的红，又是黑洞的刺点(红在刺伤着黑)，也就是说，这个红，是一个刺点的刺点;它在递进地双重地刺伤着整个画面。同样，在母子系列中，孩子是母亲的刺点(他们之间只有一种不对称的位置和面积关系，而完全清除了任何的母子关联神话)，孩子同母亲如此地不协调，以至于它看不出来是母亲的所有物，相反，从图像上来看，它是母亲的刺点，同样，红则是孩子的刺点。红通过刺伤孩子再来刺伤母亲。这样，我们依然看到了画面的一系列分裂：大小分裂，红白的分裂，空的洞穴和饱满的圆润的分裂，伤疤和健康的分裂，衰败和生机的分裂，这是身体的外在分裂(它对应于内在的精神分裂)，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身体的单纯视觉分裂――在此，人体从来没有出现过精神的迹象，人通常是沉睡的，紧闭双眼的，是湮没的，是以单纯的身体(没有衣服，没有任何的外在装饰)出现的。与其将这些分裂看做是精神的分裂(人体和植物，往往容易将人引入到对精神的探讨中)，不如将它们看成是纯粹的图像学分裂，一个将人体和植物作为载体的图像学分裂。

在这个意义上，红色是对伤痕的表达，但它绝非表达单纯的肉体伤痕，而更主要的是表达视觉伤痕。伤痕，没有表达精神的痛苦，而是表达了图像本身的痛苦，确实，这些人体和植物，并没有被红色所痛苦地伤害，准确地说，这些人体和植物体是被红色所划破，红色划破了他(它)的平衡，划破了他(它)的平静，划破了他(它)的“自然”，也划破了有关人体和植物体的绘画神话。整个人体，他紧闭双眼，或者说，他像是雕塑，是死的雕塑，他收敛起了自己的感觉机器。我们从他的表情看，他毫无痛苦，毫无情感，毫无知觉。红的意象，是溃乱吗?是的，这是溃乱，但这不单纯是脸部和口腔的溃乱，这完全不是精神的溃乱，这是整个画面的溃乱，是图像本身的溃乱――只有图像(而非精神和肉体)的溃乱，才决不会排斥植物所特有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