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国画大家汪观清先生的交往,屈指算来,已有将近30年的历史了。我还记得25年前,上海王运天弟到北京来看我,带来一幅汪先生的大作《耕牛图》,六尺整幅,墨气淋漓,栩栩如生,令人赞叹不已。运天弟嘱遍请京华诸老题咏,旬日之间,此画便传遍京华。当时的老人如王昆仑、俞平伯、黄苗子、黄君坦、许宝骙等等,都为之题咏。原先画上已有我的老师王蘧常先生题“击角歌商”四字,章草,后来王老又加长题。之后京沪两地的大家,先后都题了,如周谷城、苏步青、杜宣、陈从周、苏渊雷、赵景深、王京盙、邓云乡等,有的还作了长题。最后,我也敬从诸老之后,勉题一诗,诗云:“三生又见梦来时,五十年前怜我痴。俯首曾依汝背坐,夕阳短笛为君吹。君今往矣吾亦老,坐对画图惹梦思。”
因为我小时曾牧牛,此画传神,令我如温旧梦。从此,汪观清先生的画牛,便响动京华,传遍神州。
其实汪观清先生是一位全才画家,他不仅工画牛,而且山水、人物、花鸟无所不能,无所不精。这一点,我常常觉得与他的家乡关系很深。汪先生是安徽歙县人,也即是古徽州人。徽州,是一个经济、文化很早就非常发达的地方,在经济文化和艺术上,明清两代的徽州就很突出,经济方面有著名的徽商,文化思想方面有徽州学派,在艺术方面有徽派板刻,有新安画派。特别是思想方面,戴震(东原)是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他的家就在屯溪附近,至今还保存着,我曾去访问过。而新安画派则更是人才辈出,其中渐江(弘仁)、查士标、汪之瑞是此派的代表,也都是歙人。至于近世,思想文化界有胡适,国画界有黄宾虹,都是歙人,也都是各领风骚的人物。
我国有句古话,叫“地灵人杰”,也有倒过来说的,意思都一样。徽州这个地方,我曾去过很多次,这里有世界闻名的黄山,还有白岳等名山,可以说这一带是山水精华所聚。从绩溪到屯溪,或者从屯溪到绩溪,我都曾反复走过多次,其风光之迷人,实难言传。至于黄山,我去的次数更多了。我曾在黄山遇上大暴雨,看过满山飞瀑;也曾在黄山遇上大雪,看到四望皆白的景色。徐霞客称黄山“闳博富丽”,老百姓则说:“游罢黄山不游岳。”可见其景观之超逸。汪观清先生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种超逸的自然环境里,他的家就在新安江边,大门对着新安江,真正是“人在画图中”。用句通俗的话来说,他是在山水中泡大的。
然而,这客观条件,毕竟只是因素之一,最根本的是他自己。汪观清先生难得的是他从小就喜欢画,从小画到大,年年岁岁无休无止地画,这样的勤奋,这样的执着,自然会悟出作画的真谛,尤其是山水画的真谛。看来,“人在画图中”的外在条件,对他的内心起到了作用,于是外因和内因融成一体了,这就产生了无穷的创造力。
我看汪先生的山水画,第一是气势宏大。汪先生的山水画,无论是大幅或小幅,都会给你一种大气磅礴、气势宏大的美感,一种壮美,也就是徐霞客说的“闳博富丽”。例如他的《满山红叶》图,概括了多么宏阔的场面,真是尺幅千里。我是见到过这样的真山真水的。我第一次到黄山,是1970年的10月,我在天都峰鲫鱼背和从玉屏楼到后山的途中,见到过这种满山红叶的场面,而且红紫缤纷,峰峰相连,真是一个雄伟壮丽、众彩纷陈的彩色世界。还有那幅《虎跳峡》,那幅《山镇瑞雪》,那幅《钱塘一线潮》,等等等等,无不是大气磅礴、尺幅千里的巨制。我说的“巨”,并不是单指画幅尺寸之大,更主要的是指画家概括力之大和他所表现的意象境界之大。这样的画,在观清先生的画中,举不胜举,真正是构成了他的画的一大特点。
他的山水画的第二个特点,是静中有动。汪先生的山水画,给你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殊美感,即粗看是静,细看是动。粗看是静为主,动为宾;细看则是动为主,静为宾;而三看则更是满山皆动,无一静处。例如那幅《瀑布倒泻天都峰》,那幅《山雨弦鸣》,那幅《哪知石上喧却忆山中静》,画面上都是乱流纵横,喷薄而出,或一落万丈,或横飞侧射,简直是满山飞瀑,一片奔腾世界。此情此景,我曾在黄山亲历,这正是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从江西余江干校回北京,特意先到黄山,住在北海。那是一个夏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突然山雨欲来,乌云密布,我一看来势很猛,就与一位在山上遇到的同游者立即决定快步下山(那个年代,游人甚少,几乎没有游人),哪知刚到黑虎松,暴雨就来了。我们仗着腿健,继续往下赶,但暴雨泼天而下,像翻江倒海一样,一路上满山满谷,尽是瀑布飞流,而且是横飞侧射,不到几分钟,我们都已成水人。记得到“仙人指路”时,雨势更大,飞流更急,只觉得满山都是飞流和瀑布,横喷侧射,真像是十面埋伏,突然万箭齐发。我感到这是我的一次奇遇。以往大家只知道黄山的云、雾、山、峰、松,谁也没有遇过满山飞瀑、暴雨如狂的黄山。我们从北海直奔到山下,虽然已在雨中泡透,但只觉得奇景难得,是一次毕生难忘的奇遇。现在看到汪先生的这几幅画,又如身历其境,特别感到亲切。在传统的山水画里,是少不了瀑布飞泉的,但它的表现方法,与汪先生的表现方法却大不相同,最大的区别,是前者是静的,后者是动的。如五代关仝的《关山行旅图》和旧题关仝的《秋山晚翠图》、北宋李成的《茂林远岫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燕文贵的《江山楼观图》、郭熙的《早春图》等都有瀑布。特别是王诜的《烟江叠嶂图》,画中画了四处瀑布群,每一群都有几叠,真是洋洋大观。但画面上的这些瀑布,都不会使你有喧闹的感觉。有的只会使你感到是悬挂的匹练。为什么会有这种效果呢,我感到有两个原因。一是主观的,即古人画山水,大都是表现山水的静境,即“山深似太古”的意境。画瀑布,是为了点缀大山的崇高幽深,是“鸟鸣山更幽”的作用。所以即使如王诜那样在一幅画里画了四处瀑布群,也没有让读者感到喧闹。二是客观的,即这些瀑布,你如果离得很远去看,那观感上就是直挂下来的匹练。我曾看过庐山香炉峰的瀑布,看过雁荡山大泷湫的瀑布,也看过贵州黄果树的瀑布,只要离得远一点看,其效果就如宋人画里的效果。这说明古人画瀑布,并不在突出它的喧闹,而是要点缀山的深幽。他们这样画法也并不是没有根据。现在观清先生的这种画法,是一大发展和一大突破,是山水画意境概念的扩展和丰富。当然古人也有表现热闹的一面的,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山下一组行旅,当然是动的是喧闹的。但它与大山的比例却显得这一队行旅只是在山下经过而已,而这座大山是那么幽深崇高。所以观清先生不仅是画出了山水的动态,而且是延伸和扩展丰富了山水画的意境概念。
他的山水画的第三个特点是笔墨新奇。中国画历史悠久,山水的皴法很丰富。这是古人从真山真水中总结出来的表现方法,是十分珍贵的财富,观清先生对于这些山水画的皴法,当然娴熟于胸中,可是,面对着新的真山真水,怀揣着新的山水画的理念,是一成不变地使用原有的这些技法呢?还是另辟蹊径呢?观清先生不是因袭而是创新。然而,这个创新,却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们从观清先生的这些画里,找不出传统的各种皴法,但实际上他是把各种皴法溶解了,在此基础上又变化生新,创造出现在画上的各种表现技法,你如果仔细看,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山石的画法,水的画法,是从传统的画法中化解出来,而又吸取了真山真水的实际情况而创造出来的。创新是为了反映新的现实的需要,而这个新恰好是传统皴法与现实生活的结合,是在传统基础上的自然发展。所以新中有旧,旧化为新,这也就是继承和发展的关系。
看汪观清先生的山水画,谁也不会说它是传统的古画,但又谁也不会说它是从外国画那里来的,更不会说它是外国画。这就是说,它既是创新的,又是民族的、传统的。不能忘记,观清先生是侨居国外多年的,他对西方的绘画是非常熟悉的,他可以把它作为文化修养,作为营养加以吸收,但他把它消化了,这也是文化吸收的一种最佳方式。
大家知道,中国的诗词有诗词的格律,中国的戏曲,有戏曲的程式。但在有修养的老诗人那里,他的创作从来也未被格律捆缚住,相反却是运用格律游刃有余,而且变化生新。同样戏曲的程式,对于有修养的表现艺术家来说,程式不是束缚,而是有助于他表现的一种手段。从汪观清先生的山水画,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那么,现在观清先生的画法,我们怎么看呢?我认为就是法造化,法自然。或者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他是深入了传统,而又怀着传统的营养深入造化,深入现实生活的。所以我用八个字来概括他的画:闳博富丽,一代新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