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明强 三江风景 75×100cm
当汪明强在电话里把他的作品又一次入选全国美展的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为他在进入现代绘画所取得的新成果表达了我诚挚的祝贺,我知道,对于每一个中国画家来说,能闯过层层选拔参加每五年一届、国内最高等级的全国美术展览都应该算得上是一个成功的标志。人到中年,回顾二十多年的艺术历程,那一个个艰难探索的足迹历历在目,对于汪明强而言,今天的成功无疑是对昨天付出的回报。为了给自己的艺术创作进行一次阶段性的总结,汪明强还将于今年秋天在北京举办个人画展,借此机会,观众将不仅可以欣赏到他的最新艺术成果,还能洞悉其绘画发展的来龙去脉。
从写实主义起步</B>
汪明强1986年考入山东艺术学院油画系,此时正是新潮美术运动风起云涌、如火如荼的时期,作为学生的汪明强感受到了中国画坛反传统的自由气息和创新活力,也觉察到了观念主义艺术的巨大潜力,但当时我国的美术学院教育仍然延续的是20世纪50年代建立起来的古典写实主义教学体系,焦点透视、光影明暗和对景写生等写实绘画技法训练是学院教学的主要内容。对这样的教学模式,这位年轻人并不反感,恰恰相反,正是由于惊异于油画逼真再现的特性汪明强才立志学习油画,西方文艺复兴以来那些绘画大师生动传神的写实油画杰作在少年时期的汪明强眼里有着神奇的魅力,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练就这样一手写实功夫,画出同样逼真动人的油画作品。更何况,在当时的中国画坛以靳尚谊、何多苓、杨飞云、王沂东和艾轩等人为代表的新古典主义绘画正方兴未艾、大受追捧,而来自大西洋彼岸一位名叫安德鲁·怀斯(Andrew Wyeth, 1917—2009)的美国画家更为我国画坛这一新古典主义风潮推波助澜。
汪明强对写实油画有着出自本能的热爱,他在杨松林和王力克等老师的指导下认真学习写实绘画的基本功,课余时间大量临摹西方古典绘画大师的杰作。在欧洲绘画大师中,汪明强尤其对17世纪荷兰画家伦勃朗(Rembrandt van Rijn, 1606—1669)情有独钟,对这位大师作品中人物心理刻画和光影效果营造的钻研达到了痴迷的程度。良好的天赋、强烈的爱好和刻苦的训练使得汪明强很好地掌握了写实绘画的技能,其毕业创作“圆号系列”就是对古典写实主义绘画学习成果的总结,其中《钢琴前的号手》荣获1989年山东省青年美术家作品展二等奖。大学毕业后,汪明强被分配到山东泰安师范专科学校(现泰山学院)任教,作为教师,他延续着古典写实主义教学方法,也在一个时期继续完善自己的写实主义绘画风格。
值得注意的是,从他的毕业创作“圆号系列”作品开始,汪明强的写实主义绘画就显示出个人独特的追求,在严紧的构图、精确的写实和戏剧性的光影等因素之外,其作品往往被注入了浓重的象征主义精神内涵。“圆号系列”共有三幅作品,即《钢琴前的号手》、《烛光前的号手》和《延长的休止符》,分别描绘的是或坐或躺的三个乐手,但他们并不是在吹奏音乐,而是处于或闭目沉思、或两眼失神的静止状态,而画面中那火光如豆的蜡烛和面具等物象更强化了人物内心的孤寂、迷惘和苦闷,汪明强告诉我这组作品表现的是他本人当时的心理状态。1993年创作的《丰碑——纪念共和国战士》和1997年完成的《硝烟后的记忆》具有更鲜明的象征主义品质,这两件作品均以战争为主题,但都没有直接呈现军人的形象和战斗的场面,前者描绘的是一位坐在墙根前烈士母亲的肖像,后者以静物画的形式刻画了几件淮海战役的遗留物:一个独轮车轱辘、一只破旧的皮箱、一把手枪和一支军号。在这里,烈士的伟大与崇高由他那位像石雕一样庄重和沧桑的母亲来体现,而淮海战役那军民团结如一人的战争场面则通过那些富有象征性的物品表现得动人心魄。
现代主义意识的萌动</B>
那时,汪明强对写实主义绘画语言的掌握已经到了驾轻就熟的地步,他的这类作品也得到了社会的认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不满足于这种再现性和叙事性的艺术表达样式,而开始了对于艺术语言的现代转换和艺术精神的个性表达的深入探索。
1995年,汪明强作为学科带头人被引进到江苏徐州师范大学美术学院,这一工作调动和生活环境的变化给他的艺术创作带来了突破的契机。徐州是我国汉画像石的重镇,先后出土过大量的相关文物,并建有专门的汉画像石博物馆,这一独特而宝贵的传统文化遗产给了汪明强巨大的吸引力。在汪明强看来,汉画像石的人物造型和画面结构与某些西方现代绘画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他则尝试将汉画像的造型特征与高更(Paul Gauguin, 1848—1903)、纳比派(The Nabis)和野兽派(Fauvism)平面性和装饰性语言结合起来,力图找到一种中西交融、古今贯通的绘画图式。
纳比派理论家莫里斯·德尼(Maurice Denis,1870—1943)曾经说过:“我们要知道,一幅画,不管是一匹战马,一个裸女,或者是一件轶事,实际上它首先是按照一定规律安排的色彩所覆盖的一个平面。”受此观点启发,汪明强将画面空间和色彩配置的转换作为自己从古典风格向现代样式蜕变的突破口。从1999年至2004年,汪明强创作了近二十幅名为“田园牧歌系列”的绘画作品,在这些作品中,他抛弃了精细入微的写实绘画方法,而采用了野兽派和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自由挥洒的造型手段。他的画面也从阴冷灰暗焕然变得明亮清新,强烈的明暗对比也让位给了色差轻微、剪影式物象的并置。他尽量压缩画面的三维空间感,但也避免纯平面的造型而使作品成为中国古代壁画的翻版。
“田园牧歌系列”作品并非来自对景写生,它们不是现实场景的再现,而是画家主观幻想的抒发。正如其标题所提示的,汪明强在这些作品中为我们设计了一个伊甸园式的人间天堂。那里,山清水秀,风光如画,人们在田间劳动,在树阴下休憩,牛羊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更有年轻的男女在大地上快乐起舞。尽管汪明强宣称他表现的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命状态,但这些作品的目的似乎不在叙事而在抒情。看到这些作品,我马上联想到野兽派大师马蒂斯(Henri Matisse, 1869—1954)的代表作《生命的快乐》和他那段著名的文字:“我企望的是一种平衡、纯粹和宁静的艺术,它不含有令人不安或苦恼的题材。对于一个脑力劳动者,不论是公务员或是作家,它好像是一种抚慰,像是一种镇静剂,或者像是一张舒适的安乐椅,可以使人消除疲劳。”我们还可以将汪明强的这些绘画看成是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的名句“人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的图像演绎。或许,另一种解释同样符合这些作品的本意,它是汉代人向往的仙境的当代呈现。除了“田园牧歌系列”之外,汪明强还用相同手法创作了“浴室系列”作品,这些室内情景绘画带有更多的再现特征,更接近纳比派大师波纳尔(Pierre Bonnard, 1867—1947)和维亚尔(Edouard Vuillard, 1868—1940)作品的审美趣味。
与汉画像石的邂逅不仅促成了汪明强绘画风格的巨变,还让他意识到提高文化修养对丰富艺术表现力的重要性,因此,他从对汉画像石图像的关注拓展到对整个汉代文化的研究,发表了多篇相关论文,最终成为汉画学会会员并参加了数次汉画学术研讨会。
在自由表现主义绘画中找到自我
2004年底汪明强再一次调动工作,从江苏回到山东,出任山东大学威海分校艺术学院美术系主任,2006年升任艺术学院副院长。在威海,汪明强一方面在新的地理和人文环境中寻找新的绘画题材,一方面在理论上探索当代中国绘画发展的新出路,2005年在《文艺研究》杂志上发表的《论架上绘画的思维转换与创新》显示了他对相关课题所作理论思考的深度。正当汪明强在实践上继续探索个性化绘画语言的时候,一个偶然的契机给他的艺术创新之路带来根本性的转折。
2008年,意大利当代著名画家、罗马美术学院教授桑德罗·特劳蒂(Sandro Trotti, 1934—)应中央美术学院邀请在该校开办为期一学年的油画研修班,汪明强有幸成为该研修班20名学员中的一个。
特劳蒂有着意大利人特有的乐观开朗的性格,更有着西方人共有的理性严谨的作风。在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中,他的画风经历了从抽象向具象的跨越、从新未来主义到新表现主义的嬗变。作为罗马美术学院资深教授,特劳蒂指导过无数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学子,具有丰富的绘画教学经验。更重要的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他接收过多位来自中国的访问学者和留学生,对中国人的民族文化心理和油画语言特性了如指掌。在中央美术学院一学年的教学工作中,特劳蒂一丝不苟,认真负责,课堂示范,外出写生,他天天与学生待在一起。不仅传授西方现当代绘画的创作技法,还讲授西方艺术史论知识。通过他的口传面授,西方现当代绘画的完整脉络清晰地呈现在学员们的眼前,这样的专题教学有效地弥补了我国美术学院教学中西方现当代绘画教学内容的缺失。这位意大利当代画家面对面的传道授业使得这些学员完成了一次难得的“本土留学”经历。
通过在特劳蒂油画研修班一学年的学习,汪明强不仅对西方现当代绘画有了系统的了解,而且对艺术的本体问题有了深刻的认知。特劳蒂让他真正懂得“什么是自我”以及“如何表达自我”。应该承认,尽管作为西方现代艺术精髓的这些观念在中国流传已久,但完全领悟并真正实现这些现代主义创作理念的中国画家寥寥无几。对于汪明强而言,虽然他早就萌发过探求艺术本体、寻找自我表达的意愿,但他此前的探索自发但却少系统性,特劳蒂让他的思考变得清晰而明确。
汪明强对特劳蒂的教学内容也经历了一个从陌生隔膜、理解接受到消化吸收的过程,与此相关,他的绘画也经历了从语言蜕变到自我表达的演变。强调色彩的纯度和亮度,注重线条和光的运用,用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的手法,将被描绘对象“解构”后重新“结构”成一个独立的画面,是汪明强从特劳蒂那里学到的全新的艺术语言。更重要的是,他要运用这些新的语言表达出自己独特的情感和精神。寻找能在感情上与自己产生强烈共鸣的对象,不管是人物、风景或景物,都要揭示出对象内在的生命,让自己的生命与被描绘对象的生命相互交融,共同孕育创造一幅富有生命活力的绘画作品,是汪明强从特劳蒂那里得到的法宝。至此,汪明强不仅领悟到了西方现当代绘画的精髓,而且成功地达到了表达自我的目标。
赋予画面以生命,让画面本身有呼吸有活力,这是特劳蒂传授给汪明强及其同学们的当代绘画超越摄影、超越再现并重获新生的奥秘。经受过这样的洗礼,汪明强豁然开朗,其创作激情一发而不可收,一年之内先后完成了“人体系列”、“三江风景系列”和“蓝色海湾系列”共计一百四十多幅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汪明强不仅吸收了特劳蒂的绘画语言,还借鉴了塞尚(Paul Cézanne, 1839—1906)、布拉克(Georges Braque, 1882—1963)、马蒂斯和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 1904—1997)等西方现代艺术大师的创作手法。兼收并蓄,融会贯通,汪明强的绘画语言越来越纯熟、越来越精练。
虽然汪明强的绘画描绘了现实的物象,但作品最终的旨意是抒情。他说:“我想表达的实际上是对生命的热爱,是一种美好而积极的感情。”他还说:“在一个时期内我将把‘蓝色海湾’作为一个继续探索的主题,因为我的性格与大海的性格比较接近。”如果一定要给汪明强的新绘画贴上风格的标签,我可以给它取名为“自由表现主义”(Liberal Expressionism)。
汪明强已经完全摆脱了“架上艺术消亡论”的困惑,真正找到了自我表达的愉悦。但汪明强对自己的现状和未来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说:“对我而言,这只是一个起点、一个开始,我将进一步探索艺术与自己生命的关系。”我们可以相信,以他的才情和执着,汪明强定将取得更大的艺术成就。